大太太和管家身上俱是一凛。
    门外的人似乎知道这门不好开，很快就张口自报家门：“大姐，是我。”
    管家松了一口气，笑道：“是三姨太来了。”
    三姨太进屋，对大太太欠了欠身，然后便眼观鼻鼻观心地垂下了眼，一派听凭吩咐的模样。
    “午饭都解决了？”
    “每顿都是我自己动手清理的，没人看见。”
    大太太闻言颔首，眼底淌出欣慰之色。
    杜守晖一两天甚至三四天不归家，都能含糊过去，但超过了五天，就不好糊弄了。
    为了让孩子们相信，自己的父亲是为了避风头所以称病卧床不出的，大太太不得已对三姨太说了实话。毕竟，杜守晖很少宿在正妻屋内，避居宠妾房里才能让人相信。
    而三姨太也比二姨太更机灵聪明，更适合配合她的行动。送进屋的每顿饭菜，三姨太都会精心处理，按一个正常病人的饭量把食物冲进马桶里，再端着看似是吃剩的饭菜一路放回厨房。看到的人越多，相信杜守晖只是称病的人也就越多。
    其实，儿子儿媳包括二姨太也奇怪，杜守晖称病在家是无奈之举，但为什么连家里人问个安都不许呢？
    这种时候就需要大太太出面搪塞了，她借口人老了就会有些怪脾气，譬如多疑猜忌，连亲人都要防着，就像古代那些不可一世的暴虐君王。
    大太太言之凿凿还引经据典，便无人再质疑此事了。
    三姨太眉心挺了挺，想知道这般丑闻和弥天大谎，大太太打算用何种方式去化解。
    “我决定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全家都送往武汉！”大太太说罢，一拳捶在了桌上。
    “那包括……”因为那一拳捶下来时，大太太眼底有太多的怨怼和愤怒，所以三姨太才好奇，“包括老爷吗？”
    大太太点了点头，似乎是表示着肯定，随后又语气亲和地问道：“老爷在日本人手里的事，除了我和管家，就只有你知道。所以，你愿意替我走一趟吗？”
    三姨太眼皮子乱跳，慌得人都站不定了，差点惊叫起来，问道：“我？我……能代表大姐吗？”
    大太太颇有威仪地颔首：“当然！我自有我的道理，你去比我去更合适，能让家里有个退路。如果你怕日本人的嚣张气焰，我会给你多配保镖的。日本人用老爷的性命来要挟，是在眼馋我们家的工厂。既然手里已经有了最重要的人质，又需要和我保持联络，绝不至于对你无理。”
    三姨太有一定身份，却又不足以牵制杜家任何一个人。不似大太太，她生育了那么多子女，如果亲身前往，日本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她也扣下了，那就大事不妙了。
    只是，这层意思太伤人自尊，不好直接点破。但大太太认为三姨太懂人心识人意，自然能领会其中的考量。
    大太太思索一番，继续向下说：“日本人要我们交出工厂的机器和经营权。论规矩，老爷不在，家中大事应该由长子……”她眯了眯眼，早年的怨气在岁月的冲洗下逐渐变淡，可近来却因杜守晖越老越胡闹闯出了祸端，旧恨又开始汹涌了，“和几位少爷商量着定夺。可是，我担心眼下这乱世，各房有各房的心思。要救老爷，我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老爷签下让渡股权和管理权的协议书。一切事情由我来操办，既保住了老爷在子女跟前的颜面，也好让他尽早……”
    三姨太脸色煞白，她听出来大太太的意思是，如果事情露馅了，少爷之中有人不肯屈服于日本人的诡计，那杜守晖就小命不保了。故此，大太太打算用此计暗度陈仓，偷偷把工厂转到日本人手中，好把杜守晖赎出来。
    按这个计划行事，那么三姨太就成了……汉奸？
    不，她甚至只能算是汉奸身边传话的一条走狗！
    “不行！”三姨太挺着胸脯上前一步，她的姿态竟有七分像大胆进言的忠臣良将，“大姐，民族大义面前，我们不该只顾个人安危！”
    管家不自觉被这凛然的气势逼退了一步。
    大太太诧异地睁大了双目，眼中不止是愕然，也添了三分钦佩：“看来，三姨太有做柳如是的魄力。”
    “是，我愿意做柳如是。不过——”三姨太拖长了音调，很快就证明了自己不仅有胆识而且还很精明，绝不会平白吃亏，“我也不愿意重蹈覆辙。如果我做柳如是，死也要先踹钱谦益下水！”
    “你先出去吧。”大太太朝管家挥了挥手，跟着，上前仔细端看这位姨太太。她从前只觉得这个曾经的红姑娘还算合眼缘，而今才知道，似乎远不止于此……
    两个钟头之后，三姨太乘坐家里的汽车，一路来到了公共租界一间小洋房内。
    前来接待的人个头不高，身着军装，养着一撮卫生胡。
    身旁的中国翻译介绍这位是铃木大佐。
    双方坐定，三姨太拘谨地把手包架在身前，姿态十分防备，道：“我家大姐有年纪了，不便亲自来。”
    日本人在战场上占尽优势，铃木自然有些倨傲。一直用阴鸷的目光打量这位姨太太，他想着女子都是胆小如鼠的，只要他微露淫威，一定能让对方首先方寸大乱。
    三姨太在家的时候说话底气十足，但她毕竟许久不与人应酬了，更没有和日本人谈判的经验。不由地低下头，颤巍巍说道：“现在举国上下的抗日意志都十分坚定，所以……转让工厂的事，恐怕不好办。如果让百姓们知道杜家把工厂白白送给了日本人，那即便老爷顺利回了家，恐怕也有被暗杀的危险。”
    翻译到一半，铃木大佐抬了抬手，满意地看着抖如筛糠的女子，淡笑道：“这个请三姨太太放心，我们会找个中国人来接收工厂的。大日本帝国向来以礼待人，绝不会让帮助帝国的朋友为难。”
    此人竟然能说中文，虽然有些磕巴，但交流显然是不成问题的。让翻译在场，大概只是一种慑人的排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