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回廊西侧的阁楼,有上下两层,八角飞檐,古朴而厚重。
尤其是悬挂在二楼门楣上的匾额——听雨阁,不懂的人会觉得很俗,懂诗词的人见了则会生心感慨。
南宋词人蒋捷曾写过一首《虞美人·听雨》,听雨阁的出处就在这里。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许多人的一生大概就是这样,年轻时花天酒地,好不潇洒,人到中年后漂泊不定,事业难成,等两鬓斑白后再回首这一生悲欢离合,如苍天泣泪。
这个匾名是当年杨晓霞所取,想告诫丁永春要懂得珍惜。
大概杨晓霞做梦也不会想不到,今天,在这座意境深远的阁楼上,居然会架着一把冰冷的狙击步枪。
戴着黑色口罩的狙击手,将枪口瞄准了正厅门口。
从狙击手所在的这个角度俯视,看不到坐在椅子上的陈长安和丁永春,只能看到门槛以内两尺左右的位置。
但这并不妨碍狙击手执行任务。
丁永春早有交待。
会谈结束后,如果他送陈长安走到了门口,那就取消狙击任务。反之,如果是陈长安一个人单独走出正厅,那就开枪击毙。
狙击手十分专业,始终端枪坚守阵地,纹丝不动。
正厅里的气氛也紧张到了极点。
从陈长安劝丁永春去自首的那一刻起,丁永春已经没心思再喝茶,但他也没有急着让陈长安滚出去。
不到最后一刻,不想拼个鱼死网破。
丁永春问:“我一直想不明白,我下台,对你有什么好处?”
陈长安端茶慢品,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丁永春又道:
“我现在已经是吕州市的市委书记,只要我在这个位置上,你便可以借势平步青云,这事毫无悬念。”
“我今天若是倒在吕州,下一任市委书记会是谁?我们谁也不知道。”
“你仔细想想,当初杨敬林是倒在你脚下,如果我也栽在你手里,下一任领导会怎么看你?对方能容得下你这号活阎王?”
“不论从哪个角度去分析,你都没理由拆我的台,这不合常理。”
从人性逐利的角度来看,丁永春说的也不无道理。
在这个“性本私”的丛林世界里。
国人早就曲解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本意,人不为己的“为”,本意是修为,说一个人如果不修身正己,天地不容。
而现在,世人普遍理解为人生在世,自身的利益与福祉高于一切。
并诞生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等处世哲学。
在这种主流思想下,陈长安确实没有理由去拆丁永春的政治舞台,因为灭了丁永春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
但是古人也说了:白沙在涅,与之俱黑。
如果不想在吕州市的《市志》上留下万世唾斥的骂名,还是克制一下私欲比较好,一些政治污点一旦沾上边,整个下半辈子都得搭进去。
陈长安收起思绪,客观评价:
“你主政吕州的这些年,做得最有魄力的一件事就是下放权力,删减审批流程,全力助推食品工业园的快速发展。”
“令工业园在短短半年时间里,取得了别人要两三年才能取得的成绩。”
“从这方面来讲,我还是很敬佩您。”
“如果可以,我也希望你能拿稳吕州市的一号指挥棒,毕竟我们吕州是个积贫积弱的内陆小城,真的需要一个有魄力的领导来破局。”
“可惜你违法了。”
“现在不是我要拆你的台,而是法律不会放过你。”
听陈长安提到违法概念,丁永春仿佛听到了天下最好笑的一个笑话,不但不生气,反而笑了出来。
丁永春道:“法律是一种统治工具,被法律制裁的都是些什么人?我记得杨老师曾说:都是一些不成器的蠢货。所谓的蠢货,就是那些即没有大智慧和大谋略,又渴望走人生捷径、渴望跨越阶层的失败者。你抬眼往上瞧瞧,那些呼风唤雨的人物,谁敢拍着自己的胸脯说自己一生从未违法?”
“你认为你有大智慧?”陈长安跟着笑了笑。
丁永春不置可否地回道:“三年前你在这里退婚,践踏我丁家的尊严,我也想废了你。但后来你绽露锋芒,做事大开大合,颇有大将之风,我也照样可以放下成见重用你。放眼整个汉南省,有几个人能做到我这样?”
“你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陈长安端起茶杯轻吹浅尝。
丁永春道:“如果你不拆我的台,吕州没人能让我陷入被动局面。你是出现在我政治生涯里的一个变数,不受我控制。我就算失败,那也只是败给你陈长安,不是败给法律。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法律也只是你手中的一件工具。”
“你高看我了,现在你的命运不是由我控制。”陈长安回道。
丁永春笑道: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跟我打太极,有什么意义?”
“只要你不再插手金衡那件案子,我便可以高枕无忧。我们合作共赢,这有什么不好?”
“我可以让你做吕州历史上最年轻的处级干部。”
“也同样可以推你做吕州历史上最年轻的市长。”
“五年后我任期一满,我会被调离吕州。到时我推荐袁刚做市委书记、你做市长。到那个时候,吕州基本上就是由你说了算。”
“袁刚压不住你,因此他也不会傻乎乎地去压制你。”
“我相信你们之间可以形成这样一种政治共识:彼此互相给面子,谁也不拆谁的台,共同做大做强吕州的经济体。”
“这就是最理想的局面,大家都可以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
换作一般人,听到这番话大概早就已经热血沸腾,这就是一块由三方共享的黄金大饼,谁见了不想咬上一口?
但陈长安的心里却没有半点波澜。
陈长安搁下手中茶杯,起身道:“金衡那单案子,就算我不再插手,你也无法独善其身,有些事情已经不在你我的掌控之中。”
“你最好把话说清楚再走,否则……”丁永春望着起身离座的陈长安:“如果你就这样走出去,那你大概率会死在我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