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不回来看看她？
    江休开始思索。
    回来需要打通虚空通道，找到虚空坐标，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阴阳二老两个筑基层次的人，都能成功找到回来的路。
    在玄气界一直都很忙，需要应对末法种种事宜。
    但江休也曾悠闲的游览玄气界，观察末法景象。
    江休沉默了。
    他骗得过别人，骗不过自己。
    江休看向老者。
    熟悉的气息告诉他，这就是寒冰真人韩宾。
    按照金丹寿五百来说，他应该还没有活到寿命的一半。
    但如今这副样子，却已经步入寿命尽头。
    当初传授的夺舍之法，到底比不上元婴夺舍，寿命也只比筑基修士高一些。
    江休又看向他身后众人，都是凝煞炼罡层次，没有一个罡煞合一的高手。
    他最后看向江灵芝，这个依旧对他怒目而视的小姑娘。
    所有人都看着他。
    在贺洗暑坟前，他不是那个让火鸦观拥有无限荣光的观主祖师，而是一个被问责的罪人。
    一个负心汉。
    所有亲眼见过贺洗暑日复一日在此坚守数十年的人，所有听过她故事的人，都想代她问一句。
    为什么？
    为什么？
    江休抬起头，面上古井无波，声音异常平静：
    “因为此处没有能助我修行的宝物。”
    山崖之上，一片寂静，只有呜呜风响。
    江休接着开口：“还有些别的原因阻挡我再回来，然而那些都不重要。”
    “我不回来的唯一理由，那就是我要攀登长生大道。”
    “一个地方没有能助我修行的宝物，对我来说毫无价值，我不会有任何留恋。”
    这就是江休的真实想法。
    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修行路上的风景。
    偶尔他会为某一处短暂驻足，但绝大多数他根本来不及也顾不上感慨。
    江休的神态毫无变化，声音也毫无起伏，就像在叙述天经地义的道理。
    然而听到他话语的众人，却感到一股寒意从发麻头皮生出，往下席卷全身，直要拖着整个人到九幽地狱。
    绝情？没人性？
    可站在他们眼前的，是知道什么叫作感情，什么叫作人性的同类吗？
    江灵芝脸上的愤怒彻底无法压抑，她的心中只有“荒谬”两个字。
    贺洗暑贺前辈几十年的等待，换来的只是这样的结果？
    她不能接受，贺前辈同样不能接受！
    江灵芝脸上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抽搐，咬牙切齿开口：
    “那你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什么还要来看她？你说啊！”
    江休盯着江灵芝，淡淡说道：“我回来是以为这里出了什么宝物，过来看她只是顺便。”
    面对这个回答，所有人尽皆沉默。
    风声吹动坟边松树，传来沙沙声响。
    江灵芝还想说什么，韩宾开口：“罢了，灵芝，这是贺观主和江观主之间的事，不必再问了。”
    江灵芝摇摇头，无声惨笑，走到坟前跪下，身躯趴在坟茔上，默默垂泪。
    韩宾看看江灵芝，解释道：“这是贺观主收养的孤儿，名为江灵芝，也是她的义女。”
    虽是义母女，感情更甚亲母女。
    江休点点头，重新转身看着贺洗暑的墓。
    韩宾自顾自开口：“听观主的意思，似乎也不会在观中停留？”
    江休身躯一动不动。
    良久之后，才有声音响起：“不错。”
    韩宾颔首，手臂抬起，“火鸦观众弟子听令，江祖师挽救火鸦观于行将覆灭之中，各行三跪九叩大礼！”
    “是！”
    数十个弟子大声应诺，尽管对江休这位祖师观感复杂，但对其曾经的贡献，却没人敢否定。
    三跪九叩之后，韩宾一挥手，将一众弟子遣散。
    随后独自坐在墓碑前，从怀中拿出一支线香点燃，插在空地上。
    江休静静看着这一幕，片刻后开口：
    “我走之前，曾让你转述过，让贺洗暑安心嫁人。”
    韩宾盯着那一点缓缓燃烧的光焰，自嘲笑笑。
    “师父是否忘了，当初还说过数十年就回来？”
    “贺师叔是个性格要强的人，她一定要等你回来问个清楚，于是就在这里等了百年。”
    “百年过后，她已经嫁不出去了。”
    韩宾苦笑，从袖中取出一只酒壶，轻轻洒在墓碑前。
    这一番话，勾起江灵芝的伤心往事，怨恨看了江休一眼。
    江休不置可否，“是我的错，我应该当面告诉她，我并不爱她，我们之间没有可能。”
    韩宾叹息，寻常人耻于谈情爱，师父能这么说，显然是从没对贺师叔有过感觉。
    但为什么一定要贺师叔的坟前说这些呢？
    江灵芝再也听不下去，起身跑回了草庐。
    韩宾坐在坟前，出神望着前方，将当初的事说出：
    “贺师叔没有凝就金丹，是寿尽而终。”
    “最后那几年，她患上了严重的健忘症，把什么都忘了。”
    “我问她在这里干什么，她说她不知道，我问她江休是谁，她也摇头说不知道。”
    “可我让她离开这里，她说她不愿意。”
    江休看向韩宾，韩宾眼中满是晶莹。
    真煞界和玄气界很近，却近不过江休和贺洗暑。
    真煞界和玄气界很远，却远不过江休和贺洗暑。
    片刻，韩宾眨眨眼睛，长出一口气。
    “贺师叔还有家族在世，师父可愿见一见？”
    又是良久，江休声音响起：“那就见见吧。”
    …………
    半日后，傍晚。
    火鸦观山脚处，十余辆马车整齐排列。
    几十个人热热闹闹登上马车。
    “三房的，那位有没有给你们什么赏赐？”
    一个细长眉吊梢眼的风情妇人走过来，张口对一位柔弱病态的女子问道。
    病态女子想了一下，摇摇头，又补了一句：
    “没有，就是感觉我这病轻了一些。”
    风情妇人瘪瘪嘴，一脸嫌弃，“好歹也是祖师，怎么这般小气。”
    “听说还是贺族老的师兄，以为能看在族老份上给些赏赐。”
    “这般看来，只怕和贺师叔的关系也不怎么样。”
    病态女子也只有干笑几声，她出身某个小宗门，略知江湖事。
    这一位能活到现在岂是寻常？
    多说多错，不如不说。
    风情妇人见她不捧场，翻了个白眼，又去找其他房谈论去了。
    马车中，贺浴秋听着自家二婶的话，想到那个带着温和笑容的少年，掀开车帘往山上看去。
    江休身上汇集天地间一切光芒，独立在山崖一块奇出的大石上，长发不知何时散开，披在身后。
    正抬头凝视着天上的明月。
    没人知道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却在江湖中享誉无数，号称天赋才情亘古第一、纵横江湖数百载的无上大宗师，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贺浴秋收回手，车帘落下。
    车轮远去，带走天地间一切喧嚣。
    那是她第一次、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江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