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海来到了梅山县城的南门湾。
南门湾还是记忆中的老样子,四周有邮电局、副食品商店、百货商店、五一饭店、服装厂门市部等。
邮电局他以前经常去,柜台上的《儿童时代》、《小溪流》等小儿书总是那么吸引人,卖书的老俩口,人挺好的,至今还能清晰的记得他们和蔼的笑容。
李云海走进五一饭店,在一张餐桌边坐下来,放下行李。
这家店的面条非常有名,如果能有幸一尝,省城那些叫得响的招牌粉面也就算不上啥了。
他放下行李,看了看小黑板上写着的“今日供应”。
一毛两分钱一碗的素面,两毛钱一碗的盖码牛肉面。
哪怕是县城的小孩子,也只有在过生日或生病时,才能享受一回。为了吃上一碗面条,有些鬼聪明的小孩会装病,那是常有的事情。
李云海花两毛钱买了一碗盖码牛肉面,还是记忆中的那个味道,香辣鲜美!
吃完面,李云海起身离开。
饭店的隔壁是一家副食品商店,在商店的墙头下有一个补锅的男子,李云海依稀记得,此人名叫彭癫子,听说他在外地工作,受了刺激,被送回家,成天疯疯癫癫的,操一口半生不熟的普通话,但会一门补锅的好手艺。求他补锅的人自然当面喊他彭师傅,背地里仍是叫他“彭癫子”。他补锅之余,喜欢给过路的人讲课,讲课的内容很简单,就是用粉笔在墙上反复书写阳光、空气、水、二氧化碳、有机物、无机物等字。依他的说法,人是有机物,由水和二氧化碳等组成的,李云海心想彭癫子这么说,也有他的道理。
有人说,在我国,真正的江南小镇,不是凤凰,不是丽江,也不是平遥,而是梅山县。这话说得有点大,但也足见梅山曾经有过的辉煌。
要知道,当年的湘军鼻祖,就是梅山县人氏。
几十年前,梅山是湘西会战的主要战场之一,那场梅山惨案,让整个梅山县城毁于一旦。
据县志记载,日寇所到之处,庐舍为墟,陈尸遍野,人民扶老携幼,转徙流离,哭声震天,惨不忍睹。
日寇用枪杀、活埋、火烧、破肚、掏肝、竹竿分尸等残忍手段,残害了上万无辜民众,至今还有万人坑!
羊牯岭一战,日军大败溃退,梅山军民用惨痛的代价,英勇顽强的誓死守住了最后的战线。
假如,县城整洁平滑、光可鉴人的青石板路还在;假如,那一排排错落有致的古民居还在;假如,那蕴蓄着我国传统文化内涵的城隍庙、孔庙、轩辕殿、玉虚宫等古建筑还在,今日的梅山,那将会是一番怎样的景象呢?
李云海再次回到这座古老的县城,感慨良多。
他走过邮电局、县署大院,经过永兴菜市场,来到了梅山县机械厂。
厂门口是两扇大铁门,门旁的水泥柱子上扛着一个长木牌,牌子上赫然写着“梅山县机械厂”六个鲜红的大字。
门口的保卫看到了李云海,见他穿着白衬衫青西裤黑皮鞋,夹着公文包,倒像个工人或者干部,喊住了他:“喂,同志,你找谁?”
李云海当然认得他,此刻只能假装不认识,微微一笑:“你好,我是新分配来的中专生,我是来报到的。”
“哦,你是新来的技术员!中专生好啊!我们厂里就缺你这样的知识分子。行政楼就在左手边,那幢五层的楼房就是了。你到那边二楼,找人事科的刘科长办手续!”
“好的,谢谢你。大叔,我把行李在你这里寄存一下吧?我等下再过来拿。”
“行啊,没问题。”
李云海放下行李,只提着公文包来到行政楼。
他对这里熟门熟路,一径来到二楼左侧走廊的中间办公室门前,敲了敲门。
里面有人喊道:“进来吧!”
李云海走进门,看到办公室里坐着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
他对中年男人说道:“刘科长,你好,我叫李云海,是西州工业技术学校的应届毕业生,组织上分配我到贵厂报到。”
人事科长刘富贵,放下手里的工作,抬眼打量李云海,哎唷一声:“你就是李云海,你怎么才来报到?和你同期分过来的另外两个同志,早就报到上班了,能比你多拿20多天工资呢!”
李云海拿出自己的毕业证、报到证,给刘富贵看,解释道:“我在省城有事给耽误了。”
刘富贵接过证件,一一查验无误,笑道:“你的人事档案,我们厂已经接收了,相关的手续,我会帮你办理的。”
李云海说了一声好,问道:“刘科长,我想问问,咱们厂里能不能办理停薪留职手续?”
人事科的两个人,都是一怔,面面相觑。
刘富贵皱着眉头,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李云海,嘿了一声:“我说你这个小同志,你刚参加工作呢,你怎么就想着停薪留职?你知不知道,你好不容易才依靠读书跳出农门,你不好好当工人,你咋想的呢?”
李云海轻咳一声,笑道:“我就先问问情况,现在不是流行下海嘛!”
刘富贵摇了摇头,一脸痛心疾首的说道:“下海?那些人迟早会后悔!放着好好的国家工人不当,去当什么个体户,在街边日晒雨淋的摆个小摊,很有出息吗?那是社会闲散人员、无业人员才干的活!一点社会地位也没有!”
然而,李云海同志就是不识相,他放着国家工人不当,巴不得快点当一个无业人员。他这样的想法,绝大多数人都不能理解。
刘富贵对面坐着的妇女,放下正在喝水的搪瓷杯子,苦口婆心的劝说道:“小李同志,你还年轻,不懂得世路的艰险!总之一句话,你千万不能下海!我们厂的工作是铁饭碗,你读这么多的书,不就是为了捧上铁饭碗,吃上国家粮吗?你爸妈要是知道你这样不切实际的胡思乱想,小心他们拿竹鞭子抽你!”
李云海不过是咨询了一句停薪留职的事,就被冠上了大逆不道的罪名。
他哭笑不得,一脸平静的问道:“刘科长,我就是想问问,咱们厂能不能办理停薪留职?”
刘富贵轻咳一声,抬了抬眼皮:“办是可以办,政策是允许的。不过你刚分配过来,我们厂里正缺你这样的知识型技术人才!所以呢,你想办理停薪留职,厂里也不会批准!厂长今天还问我呢,问你是不是来报到了!”
李云海皱眉无语。
不管怎么说,先把报到手续办完吧!
从程序上来讲,要先成为机械厂的工人,才能提出辞职或者停薪留职申请。
李云海跟刘富贵说,自己刚从省城回来,马上就来报到了,还没来得及回老家,他想后天再来厂里上班。
刘富贵说可以,你处理完家事就过来上班,厂里正需要你这样的技术人才。他哪里知道,李云海上班之日,也就是辞职之时。
李云海办理了相关手续,分配到了宿舍。
他也不去宿舍,出了行政楼,到保卫室拿了行李,匆匆离开。
此刻天色向晚,已经到了下班时间,回白溪乡的班车停止运营了。
李云海喊住了一辆乌龟车,问送到白溪乡石板村多少钱?
车主一看李云海的穿着,开口就要三块钱,又说这路程可远了,三块钱都没有人愿意去,我送你到那边,我还得空车开夜路回来,很不划算。
这年头的县城,乌龟车相当于后世的出租车,起步价是一两毛钱,一般人舍不得坐,更别说租车回乡下了!县里人结婚,如果没有门路找到小汽车,就找这种乌龟车当婚车。
李云海这么晚回乡下,到了乡里还得去村里,一路上没有车很是麻烦,也懒得跟他策,说三块就三块,走吧!
乌龟车叭叭叭的响着,向着李云海的家乡开过去。
这车子虽然小,但只坐他一个人,座位还算宽敞,加之四面透气,凉风习习,比坐客车舒服多了。
真正思家念家的人,近乡情不怯,因为他马上就可以看到日夜思念的亲人!
乌龟车开得很慢,载着李云海,出了县城,二十多分钟后进入白溪乡的街面,出了街道,又开了二十分钟,才到达石板村,在有三口水井和一片枣树林的一座土砖屋前停下来。
村子里难得来一趟车,不管来的是什么样的车,村里的小朋友们都会跟在车屁股后面跑。
李云海下了车,付了三块钱的车钱。
他提着行李,刚转过身,就被跑出来的弟弟妹妹给团团抱住了。
“哥!”弟弟妹妹一通乱嚷,“哥回来了!哥回来了!”
李云海摸摸大妹李云芳的头,又拍拍老三李云山的肩膀,搂了搂老四李云峰,最后捏了捏五妹李云英的脸:“英子,有没有想大哥?”
他们五兄妹,隔两岁一个,五妹才十岁,仰起头,咧着嘴笑:“大哥,我想你!你给我买糖了吗?”
李云芳轻啐了一声:“英子,你是想大哥,还是想糖吃?”
英子扑哧笑道:“我都想!”
李云海笑道:“大哥买了很多糖,进屋吃。”
他抬起头,看到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整整齐齐的站在门口,都在望着他笑。
看着失而复得、活生生站在面前的至亲,李云海眼角一酸!
真好,你们都在!
李云海瞬间明白,自己重活一次,最大的意义,不在于掌握了多少财富密码,而在于你错过的人,做错的事,来不及尽的孝心,你都有机会重来一次。
妥妥的人生后悔药,比老君炼丹炉的仙丹还要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