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旧日不再
作者:月末有水母   孤印行者最新章节     
    “孩子们啊,”老人抬头看向满是尘埃和灰烬的天空,一轮苍白的满月高悬在那里,上面的陨石坑、沟壑、甚至无数金属碎片都能被肉眼看得一清二楚,“抬头看看天上吧。”

    他不顾周遭戈壁滩上的飞沙走石,伸出关节早已腐朽的双臂,摘下那腐烂出三个大洞的兽皮手套,一双如玉般纯白温润的双手缓缓攀往苍穹。在老人所立巨岩下方,无数斗篷咧咧作响,孩子们学着老人的样子,如牙牙学语,也露出了或残缺,或畸形的手、爪、蹄。

    没人能看出巨岩下汇聚了多少“孩子们”,在漫天肆虐的风沙中,还有不少孩子的身形被尘埃遮掩着,他们的身形绵延不绝,不见终点。他们不敢抬头,风中的石砾时时刻刻都在制造新的伤口,往往是旧伤未去新疤已来,在这种天气下抬头,就算在眼睛上蒙两层羊皮也要被打瞎。但令人惊奇的是,没有一个孩子出言抱怨老人,他们深知,只有在老人脚下最近的那几个孩子才有资格抬头享受老人恩惠的智慧,大部分孩子不过是跟随老人前行的乞丐,乞丐不敢也不能有胆量对施主不满。

    “万物由尘埃与智慧起源,祂们将永远庇护你们,我已老朽,智慧的权柄理当继位。”老人最后看了一眼天上的满月,那苍白的月面上,亘古不变的陨石坑、沟壑和尘埃从未像此刻一样清晰,如同一场梦境般。

    他弯下腰去,从那脆弱不堪的脖颈上取下“智慧”,郑重放在足边。伴随着他的动作,一块块土石在斗篷里滚落,在老人脚下堆起一座小小的坟墓。

    “一切在我这已经分出彼此,它们不再统一,孩子们,抬头看看天上吧,我把‘智慧’交给离,以后的路,离会....”老人还未絮叨完,一声愤怒的吼叫便打破了孩子们的沉寂。

    “老不死的,为什么!”最靠近老人的那个孩子猛地拽下斗篷,他丝毫不在乎自己那不断出现细小伤口的赤裸身躯,那是一具没有毛发的、和人类没有区别的身体。“我是人!不是开智时代的那些畸形!你为什么从来都不正眼看我!凭什么是离!你这样做,早晚会害死他!”

    “震,我......”在震的身旁,一个身披灰黑色斗篷,脚上蒙着一块兽皮的人艰难地挤出声来,他看起来太虚弱了,与他相比,身形壮硕的震只需往他身上一靠,就会让人不由担心震会不会一下将他的骨头撞断。

    离艰难地拉开兜帽,几缕没绑紧的淡蓝色长发先脸庞一步被风吹向空中,他没有眼白,整个眼睛都呈现出一种将死的浊白,嘴唇上的裂纹和沟壑无不表明他已经至少两天滴水未进,只有高挺的鼻梁勉强能看出这张脸庞原本并非如此难堪。

    赤裸着身体的震听到身后细如蚊蚋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字来,“你,他妈的,又把水分给他们?”震没有回头,因为他知道,无论自己说过多少次,离还是会坚持把自己的水袋打开,让路上不时晕倒的“孩子”痛饮两口,再把虚弱的“孩子”扶起来继续前进。震在等离的回答,离没有再开口,他想要走到震的身旁,可是风沙突然残暴起来,有几块锋利的石子差点划开离的眼珠,他只得跪倒在地,以求减少受到的伤害。

    四周的“孩子们”再也无法坚持着伸出肢体,如旧时代的割草机工作一样,突然到来的沙尘暴将“孩子们”压倒在地,它们把身躯努力贴近地面,埋进沙里。这是老人曾经传授他们的智慧,在带领它们从沼泽进入这片荒漠时,老人手把手教会了它们如何让自己在尘埃中活下来,就像是老人曾无数次做过的一样。可以说,这群“孩子们”的一切都是老人给予的,包括生命。然而,此刻再也没有一个孩子愿意把哪怕一寸的皮肤裸露在斗篷外,比起老人布施的恩泽,它们更愿意先保全自己的性命。

    在这场摧枯拉朽的尘暴中,四周陷入了无与伦比的寂静,只剩下沙石和皮毛碰撞的啪啪作响。震执拗地抬着头,他的斗篷就在不远处,但他却丝毫没有避难的意思,时间在此刻不禁凝固,老人盘坐在巨岩之上,不见踪影。只有离,匍匐着、蠕动着去抓震的斗篷。

    “震!老师还在上面,一切都还可以再说,不披上皮子,现在就会死!”他努力挪动着身躯,那块灰黑色的皮毛近在眼前。离想把斗篷甩到震手中,但这斗篷只飘动了一瞬,便在无可阻挡的风力带动下狠狠砸在离的脸上。

    巨岩依旧屹立在这片荒原上,尽管有些许土块被风削下,但它还是忠诚地为震拦住了大部分足以致命的危险。似乎是觉得继续在这里浪费时间也无益,沙暴来也快,去也疾,仅仅肆虐数十呼吸,便放下这群落难之人,打着欢呼向太阳的方向追去。

    离费力地拉开头上的笨重斗篷,顾不上吐出嘴里的黄沙,他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却看到震早已爬到巨岩的一半,“震!”他解开斗篷,以求减少奔跑和攀爬的阻力,随着震的路线向上攀爬。

    相比于震那饱满、充斥着爆炸性力量的肌肉,离的身形显得格外单薄,但并不瘦弱,流线型的肌肉与他那淡蓝色的长发组合在一起,构成一种直观的美感。

    待到离爬上巨岩,震早已站在老人身后,他的身躯微微颤抖着,双手不自觉地握起,指尖深深陷进肉里,丝毫不见血色。“震?”离试探性地问道,他缓步走上前,见震没有反应,心头一紧,一柄骨刃便从腰间转移到手中。

    “震?”离又向前两步,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缩短到了二十米之内,只需要再靠近十五米,离有信心在震举起拳头的一瞬间制服他!

    “震?”离的脊背已经向下弓起,重心也放在了双腿上,十五米...十米...七米...六米...只剩五米!离最后握紧骨刃,他的肌肉牢牢地绷成一把弹弓,只等把自己发射出去,此刻在离的眼中,震浑身充满破绽,无处不能击!

    “震!”离几乎嘶吼出来。

    “死了......”震一下瘫在地上,他扭头看向离,露出一个凄惨的、比哭还难堪的苦涩笑容。“老头死了。”

    “不可能!”离一个箭步冲上前来,他一把推开如软泥般烂在地上的震,伏倒在老人面前。老人还是静静地盘坐在那里,只是先前没戴上的兜帽现在正盖在面庞之上,老人的五官隐藏在阴影下,像是在思考某些问题,正如他过往三十年每天所做的一样,观天,思考,然后带着“孩子们”走过一片又一片贫瘠的土地,寻找可能不存在的希望。

    离俯下身去,低低轻呼一声:“老师?”见老人没有反应,他的骨刃骤然落地,刀尖在岩面轻弹一下,便落下巨岩。离颤抖着,他的身体抖得像筛糠一样,可那常年累月握刀的手却格外平稳,他轻轻的,把手伸进兜帽,指尖传来的却并非是肌肤的弹性和血肉的温度,而是近似于荒漠上随处可见的沙砾所带来的阻塞感。

    风岩病,荒漠的旧日诅咒。

    传说,世界是由神所开创的。

    在创世时代,世界的一切都不归人类,那时候不管人类还是猿猴亦或是飞禽走兽,都是神明的附属物。整个世界就像是一个大圆盘,各类神明在圆盘上划分地界后便开始了自己的涂鸦,有草原之神、高山之神、火山之神等等大大小小的神明,衪们喜好不同,但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孤独。

    衪们之间相性较好的实在太少,而漫长的生命又让衪们的生活单调乏味,常年累月的创造让不少神明身心俱疲。而为了应对这种情况,神明们共同创造了生命之神,一个全新的神明,一个没有感情,只会生产下等活物的工具。

    生命之神为世界带来了人类等一切生命,而创造出生命之神的众神,在数千年的休憩后再来看世界,却发现原本属于自己的世界被人类划分了领地,衪们勃然大怒,降下数不胜数的神罚,在消气后,衪们又各种给领地里的生命降下诅咒,以限制他们逃去别的地界。

    衪们建起神国,开始在各自的神国内制造教派,在人类无止境的吹捧中得到满足感,如此周而复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众神的脾气喜怒无常,无缘无故降下神罚也是常有之事,但就在某一天,某个神国的教皇突然醒悟过来:为什么我们人类不能弑神呢?

    这个可怕的欲望只短暂停留了一瞬,但反叛的种子已经扎下牢固的根。

    人类没有神明的伟力,但人类却拥有神明不曾重视的东西,那就是智慧与团结。人类先是利用教皇的身份来哄骗神明赐予神力,再把有潜力的幼童聚拢起来单独训练,只为达到一个目的:弑神。

    往后的故事也就很简单了,在付出了几乎灭绝的代价后,人类最终取得了战争的胜利,而众神为了报复人类,也把原本只针对活物的诅咒根植到神国里,最终形成了近似领域的诅咒,经过漫长的时间消磨,诅咒也就不复存在,人类彻底掌握了世界。

    这是离和震在孩提时代就听老人讲过的故事,那时候的老人还不是老人,也没有那么多“孩子们”,老人和两兄弟四海为家,直到开智时代。

    记得刚进入这片荒漠时,老人曾郑重地向两兄弟说:“这片土地是活着的,五年前的探索队在经过这片土地时,全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肉体岩石化现象,他们管这种情况叫风岩病,而我认为,是荒漠之神的诅咒在这片土地活过来了!”起初两兄弟还担心受怕,每天检查身体,可时间一长,没有任何人出现所谓的风岩病,二人也就没再想这事,一直到今天。

    怎么会!离的心中除了悲痛,更多的是不解、震惊和恐惧。肉体和岩石的特性、结构完全不一样,怎么会在短短几个月人就完全变成石头,况且昨天老师还曾和大家一起围着篝火说话,老师上来前的手和脸都是好好的,怎么突然就......

    似乎是为了回应离的思索,在荒漠的地平线处,滚滚尘烟再度卷袭而来。然而这次,沙暴却诡异地在难民队伍三公里外的区域停了下来,不进也不退,聚而不散。三公里外遮天蔽日的尘暴似乎正在向离啸叫。看吧,我弄死一个老头就是这么简单,来啊,来给他报仇吧,如果你不怕死的话。

    巨岩下方的“孩子们”见上方迟迟没有动静,渐渐有了些许骚乱,它们当中有的已经开始向与沙暴相反的方向离去。“孩子们”渴望生存,但它们只相信老人,也只愿意做老人的“孩子”,面对这样的沙暴,它们胆怯、畏惧,那种来自先天的恐惧深深地影响着它们的每一寸神经,只是看一眼就不禁浑身战栗。

    离替老人紧了紧衣服,随手抹去冲淡脸上尘土的泪痕,抬头看向震,不知什么时候,震早已站了起来,他的脖颈上,赫然带着老人的“智慧”。离淡然一笑,“震,”他迟缓着爬起来,“老师已经死了,但是路还是要往下走。”

    震不作声,只是摩挲着腰后的骨锤。

    “那些兽人,他们是老师的孩子,是开智时代的未来,他们也是人。”离一边说着一半看向四周,寻求一个可能的武器。

    “我知道你想接替老师的位置,我可以让给你,但是在走出荒漠之前,你先忍耐一下,好吗?”

    “所以你现在想怎么办,拿你那块可怜的石头和我的锤子对拼吗,还是说要坚持你的道义?”震抽出自己的武器,把它甩到一旁,“离,我一直都把你当成我的弟弟,我也从来没有要抢夺父亲权位的意思,只是你太优柔寡断,让你来做引路人,只会让你和那些野兽都死在荒漠上。”他抬头看向天空,此刻那片辽阔的月面已经消失在深空中,但他仍然能够看到上面的每一块沙砾。

    “我不憎恨我的父亲,我知道,他是为了不想让我过多沉溺在亲情里,才故意疏远我,他的命里早就注定会有这样一劫。但是你,离,你被他养的太过于懦弱,你还不懂什么叫取舍。”震一边说着,一边大步向离走去。看着这个健壮的男人,离本能地想要后退,与他保持距离,但这短短不到十米的距离在此刻成了离的催命符。离举起手中的石块,试图抬手格挡住那奔袭而来的臂膀,下一刻,他眼前一黑,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这一刻,三千米外的沙暴终于开始慢慢推进,它像个有耐心的森林猎人,一寸一寸拉进与猎物的距离,好让手中的刀刃刺入这群难民的心脏。震最后看了眼倒在地上的离,俯下身去,将老人的土黄色兽皮大衣披在离的身上。“兽人们!我名震!是先驱的亲生儿子!先驱被离所骗,将权位传于离经叛道之人,如今,‘智慧’以为我所用,我将履行我父亲的承诺,把你们带出荒漠!”

    下方的骚乱此刻终于停下,它们仰头看着那个赤裸的精壮男人,再看看远方无尽的沙暴,似乎是在权衡利弊。然而那遮天蔽日的沙暴不会多给时间,它就在兽人思考的片刻,沙暴的分界线又向前推进了半公里。终于,一个长着蛇首的兽人拜服在地上,霎时间如麦浪倒伏,其余兽人齐齐趴在地上,向震屈服。

    待震返回地面时,一位长着狮首的兽人径直迎了上来,为震披上那灰黑色的斗篷,它不敢有过多的动作,只是系好绳结便又跪伏在震的脚前。“你很好,”震微微眯起眼睛,仔细看着狮人那茂密的毛发,“你的族群,以后食物供给排第一顺位,告诉我你的名字。”

    “回先驱,我是老先驱在草原上带来的,之前在草原称王,老先驱赐名风邬。”

    “风邬,没有威慑的名字,古有恶来勇冠三军,你今后便改名恶来吧。”扔下这短短几句,震便再没说一句话,他摆摆手,示意恶来跟上他的步伐。只听一声狮吼,四处长有犄角的兽人无不胆战心惊,于是乎,便有稀稀落落的兽人爬起,跟随着震的脚步向前走去。有些许胆小兽人在那一声狮吼过后吓破了胆,只是浑身打着哆嗦,丝毫不敢爬起,见震没有催促,恶来摘下兜帽,狞笑着走向最近的鹿人。

    漫漫黄沙之上,漫长的队伍越过巨岩,前方再无一物遮拦,面前就是遮天蔽日的沙暴,在分界线后,肉眼可见的龙卷风正摧毁这沙暴中的一切。恶来不禁有些许担忧,他走上前去,谄媚地向震问道:“先驱,前面看似危险重重,要不要先塞几个废物去探探路?”说话间,那张狰狞大口里,牙缝间残存的肉丝清晰可见。

    “父亲死前亲自教导我,不要为明显的危机浪费时间,真正能让人死亡的往往埋在地底,而‘智慧’的反馈也直直指向前方。难道你是想背叛先驱的意志!”震没有看恶来,只是脚步不停地向前走着,而被敲打过一番的恶来也收起短暂的恐惧,毕竟老人也曾带他走过看似没有活路的沼泽。

    沉默中,前进的队伍便站在了沙暴的边界线前,在这里,有关世界的认知会被诡异的沙暴完全摧毁,那沙暴像是拥有生命一般,感知到猎物的到来便不再前进,它张开血盆大口,准备迎接猎物上门。

    没有丝毫犹豫,震大步迈进沙暴,在他完全进入沙暴的一瞬间,他的身影诡异地完全消失,恶来把头探进沙暴,却只吃了一嘴的风沙,他一狠心,将一个羊人夹在腋下,冲入沙暴。

    森林猎人的身影依旧遮天蔽日,此刻它已将身形完全展开,不再隐匿活动的踪迹,长长的队伍鱼贯而入,又诡异地节节消失,终于,当最后一个狮人也冲进沙暴中后,猎人满意地舔了舔嘴唇。天空中的沙石开始缓缓下降,像是一场暴雨,与地面相互冲击着,消耗着,最终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