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零章 放鹤季节
作者:殷野望   一碗茶的岁月最新章节     
    执手相看泪眼,向雄无语凝噎。
    司马昭百感交集,回首往事,唏嘘不已,返座怔望檐外。苍之梢,云霾隐若黑龙舞。
    “洮西之战,”白发苍颜的老太傅司马孚在庭前兴嗟,“又称故关之战。幸有王经和陈泰挡住姜维,当时真是多事之秋……”
    所谓多事之秋,概指司马懿发动“高平陵事变”杀曹爽夺权后,长子司马师又废魏帝曹芳。东吴太傅诸葛恪征发二十万人伐魏之际,镇东将军毋丘俭、扬州刺史文钦等忠心曹魏的将领纷即起兵勤王于寿春,此后魏国司空诸葛诞继而举兵反抗司马家族,淮南一叛再叛。扬州军少帅文鸯带兵袭营时,司马师惊吓过度,再加上本来眼睛就有瘤疾,经常流脓,致使眼珠震出眶外,痛死军中。蜀将姜维趁魏大将军司马师新亡、其弟司马昭控制魏国朝政,根基未稳之际,再次伐魏。此趟入侵的规模是姜维历次北伐中最大的一役,进攻兵力多达数万精锐,由夏侯霸、张翼等统领。
    当时,河内太守王经新任雍州刺史,兵力不弱。两军在洮河西岸交锋,魏军因轻敌遭惨败。仅逃跑时淹死在洮河里的士兵就有万余人,王经所率主力大部不知所踪,死者数万。王经出战姜维的消息被陈泰得知,征西将军陈泰立即准确预见魏军将战败,命骑兵驰援,亲率步兵随后。同时告急于魏廷,请求增援。王经兵败被围的讯息传到魏都洛阳,朝廷担忧陈泰不能单独挽救态势。新到洛阳的长水校尉邓艾临危受命,代为安西将军,被派去帮助陈泰。邓艾刚离开洛阳,司马昭就派叔父太尉司马孚去镇守关中要隘,统领诸军为后援。随即,邓艾、胡奋等率领的援军也赶到了陇西,姜维败退。凉州的魏军亦在紧迫关头从金城关赶到沃干阪,陈泰和王经密约一同夹击姜维兵马返回的通道。姜维等人听说这个消息,慌忙逃窜,久遭围困在狄道城中的雍州军将士终于被解救出来。王经慨叹道:“粮食供应不足十天,出击方向不合时机,险些全城覆灭呀!”
    姜维撤退后,司马孚回到京师,转任太傅。回顾往昔陇西之战,白发苍皓的司马孚喟然道:“没有人责怪王经,因为时局艰难,而他的对手是姜维、夏侯霸。”
    向雄转身,跪伏而泣。司马孚轻抚其背梁,感慨万千。
    司马昭坐望两人在庭前相对垂泪之影,叹道:“王经正直,不忠于我,故诛之。”
    这句话是他留在历史上给王经的评语。甘露五年,魏帝曹髦不满司马昭专权,率宫人讨伐司马昭,于宫门处被杀。百官不敢奔赴,司马孚不顾年迈,跌跌撞撞前往,将曹髦的头部枕于自己大腿上,失声痛哭说:“让陛下被杀是为臣的罪过。”上奏请求捉拿主谋者,司马昭虚与委蛇,却杀害了忠于曹髦的王经母子。
    向雄起初在郡中担任主簿,给河内太守王经做事,王经升为司隶校尉,任命向雄为他的都官从事。王经死后,向雄哭得很伤心,市人为之悲痛。继任河内太守刘毅曾经无故鞭笞向雄,吴奋代替刘毅担任河内太守,又因小小的谴责把他关进监狱。继掌司隶的钟会把向雄从监狱里征召出来当都官从事,又给他出路。后来钟会去世无人收殓下葬,向雄迎丧并安葬了他。
    司马昭责备向雄:“昔时王经去世,你在东市哭他,我不问罪。现在钟会叛逆,你又收殓安葬,我如果再宽容你。把王法用到哪里?”
    向雄大哭:“从前先王掩埋刑人的骨骼尸体,仁德润泽朽骨,当时难道先占卜功过然后才安葬吗?我为道义所感化而收葬他,道义教化也没有过错。法令在上面制定,教化在下面发扬,为什么一定要让我立身于违背生死常理的时代呢?殿下把他的枯骨弃在荒野,作为将来的仁人贤士的口实,不也太可惜了吗?”
    司马昭感从中来:“钟家与我是世交,同为名门公子,钟会与我们两兄弟在年少时就有所交往。他很早就受到家兄赏识,不只是我们家族的重要幕僚,其实算多年的朋友。几乎每个深秋,我们都相约上山放过鹤,齐唱归去来兮!然而一起放鹤的故人越来越少,如今只剩我一个,孑然独对鹤池。我那已故的兄长称其果真有王佐之材,不知何以竟会走到这一步?”
    白发皓首的叔父司马孚轻抚向雄肩背,在旁皱眉不言。
    司马孚性格十分谨慎,其兄司马懿执权之际,他就有意避免过多地参预。而后司马氏废立皇帝,他也未直接参与其中的谋划。司马师、司马昭因司马孚是长辈,也不敢逼迫他,后来进封他为长乐公。
    最后一个举起曹魏旗帜反抗司马氏之人已亡,钟会死后不过一年,司马家族建立西晋,取代魏国。魏帝曹奂被贬为陈留王,迁往金墉城。白发苍苍的司马孚前往拜辞,握着曹奂的手,泪流满面,不能自抑,跪泣着说:“臣到死的那天,也是纯粹的大魏之臣。”
    司马孚哭拜于废帝曹奂辇前,哽言“身为魏臣,终不背魏”,虽被晋帝司马炎封为安平王,不受而退。留下终身魏臣的佳话之后,司马孚去世,享年九十三岁。写有遗令悬于太极殿:“有魏贞士河内温县司马孚,字叔达,不伊不周,不夷不惠,立身行道,终始若一,当以素棺单椁,敛以时服。”
    司马家族篡魏时,司马懿亲弟痛哭流涕:我死都是魏国大臣。司马懿这位三弟,为曹髦痛哭,为曹芳、曹奂送行,是不是演戏?舍命举兵反抗司马家族的毋丘俭早就指出其为人:“性甚仁孝。”或许凡事皆有例外,历史上真实的司马孚,曾侍奉曹家四代六帝,至死都自称魏朝忠臣。
    后世名臣房玄龄给他盖棺论定:“风度宏邈,器宇高雅,内弘道义,外阐忠贞。”一千多年后,明朝泰州学派的一代宗师李贽再次感言:“如向雄、司马孚者,皆松柏也。可敬,可敬。”
    “好和坏,真的很难分辨吗?”面对此二人,司马昭心里显然明镜也似,宴请向雄之时,还再拉上一人,指着身后侍立的白衣小孩儿,满怀慈爱的说道,“其实不难。如今我年纪也大了,腿足痛风,想去放鹤却爬不了山。前两年还有阮嗣宗陪我上山缅怀一番往事,后来他也没了,我还能拉谁去?桃符儿说要去道观看那些山人放鹤,回头让向雄陪他去罢。顺便替我给嗣宗上一柱香也好。告诉嗣宗,当年听信谮言杀他好友嵇康,我至今后悔不已!”
    他心爱的次子桃符儿,亦即司马攸年幼时就十分聪明,尤其性格温和,亲近贤才亦乐于施予他人;而且爱读经籍,能写文章,尤其擅长书信,因而成了当时的模范,才能和威望都超越哥哥司马炎,祖父司马懿很器重他。因伯父司马师无子,司马攸就过继给司马师入嗣承祚。
    司马攸自幼以礼拘束自己,因此很少有过错。向人借书看,一定要亲自校刊其中错漏,然后再还回去。再加上性情淳厚过人,有触犯到他的,也只不过流泪哭泣而罢。即使是晋武帝司马炎也对他感到敬畏,每次与其同处一室,必定要先想好然后再说话。
    除了师随山涛,年少的司马攸更崇敬“竹林七贤”另一人,前期的出仕皆追循阮籍宦途的轨迹。司马攸亦步亦趋,效仿阮籍历任散骑常侍、步兵校尉,十八岁就以治军有威严与恩惠着称。司马炎建立西晋,司马攸受封为齐王。他宠信嵇康的哥哥嵇喜,重用向雄等人辅佐,《晋书》称司马攸“总统军事”,抚宁内外,深得人心。
    嵇康、吕安被司马昭害死后,同为“竹林七贤”的向秀曾经西行经过他们旧日的居所,在日暮时分听到邻人嘹亮悲摧的笛声,追思往昔一起游玩宴乐的情份,怀念嵇康、吕安不受拘束的才情,写下了千古名篇《思旧赋》。此后,向秀迫于强权的压力,被本郡推送到洛阳,受司马昭接见。向秀淡于仕途,有隐居之志。嵇康被司马昭杀害后,向秀终为避祸计,不得已顺应朝廷威逼拉拢而出仕,先后充任黄门侍郎、散骑常侍等职,但他“在朝任职,容迹而已”,选择了只做官不做事,消极无为地混日子,唯潜心于学问,注释老庄学说,整理好友嵇康遗作,使之不亡于俗世。
    司马昭认为山涛是乡闾中素有德望的人,于是命长子司马炎常去拜见他。司马昭将儿子司马攸过继给司马师,平日又看重司马攸,曾经在亡兄司马师绘像前踟躇良久,向裴秀问道:“大将军开国建业,未成而亡,我只是继承他的事业,所以想要立司马攸为世子,以归功于兄长,如何?”裴秀认为不可。司马昭又以此事问山涛,含泪探询:“我常想念兄长功业未竞,司马攸既已过继给他,立他为嗣是不是两全其美?”山涛回答说:“废长子立少子,违背礼制,是不祥的。国家的安危将由此事决定。”于是才定下以司马炎为世子,让司马攸掌军权加以辅佐。司马炎为此亲自拜谢山涛。
    “后来我常常想嵇康这句话,”山涛牵着一个小孩儿之手,扶杖拄在竹荫下临坡远眺,仰天憬然。“重要的不是如何开始,而是如何结束。”
    山下悠扬一曲,在松涛中飘萦不散。王戎静聆说,袁孝尼弹奏的似是嵇康遗作《风入松》。
    “相传《孤馆遇神》亦为嵇康所作。”宗麟迳自出神,良久方道,“嵇康主张声音的本质是‘和’,合于天地是音乐的最高境界。其遗作还有《长清》、《短清》、《长侧》、《短侧》四首琴曲,被称作‘嵇氏四弄’,与蔡邕的‘蔡氏五弄’合称‘九弄’。隋炀帝曾将弹奏‘九弄’作为取仕条件,这就未免强人所难。毕竟世间多俗类,人们未必能有这般清峻旷远的心境。”
    “据闻《广陵散》并非嵇康独作,而是嵇康游玩洛西时,为一古人所赠。”历尽风霜沧桑,刘伶依旧眉花眼笑,其神态总让我觉得似曾相识。“阮籍亦称见过自谓能纵横古今的异客,或许也和《孤馆遇神》的‘神’差不多,不属于这片浊尘俗世而已。阮籍写《大人先生传》,里面的主角‘阮先生’和‘先生’答问仙隐玄奥,有几人真能看明白?不少人都说自己见过超凡脱俗者,或许我也见过,一样不会有谁当真相信。”
    “山涛牵手教诲的小孩儿,”信孝闻着茄子说道,“便是他和王戎视为己出的嵇绍,亦算曹操的一脉。嵇康年幼丧父,由母亲和兄长抚养成长,早年也和阮籍一样贫寒。阮籍三岁丧父,由母亲把他抚养长大。父亲死后,家境清苦,阮籍勤学而成才,天赋秉异,七岁学剑技于东乡不望海亭,八岁就能写文章,终日弹琴长啸。嵇康亦是幼年聪颖,博览群书,学习各种技艺,喜读道家着作,他身材高大,容止出众,不注重打扮。迎娶了魏武帝曹操之子沛王曹林的孙女长乐亭主为妻,因而获拜中散大夫。嵇康与长乐亭公主育有一儿一女。其子即嵇绍。”
    有乐从墙角伸头,摇扇问道:“完事了没?咱们赶快回去罢,信雄又没在这里,何必耽搁闲唠……”信孝他们一齐抖裤几下,擞身转返,留下一片随风飘荡的异味。园门那边人影奔突,纷声发喝:“哪来的尿臊?放鹤季节,大家都跟随司马相国一起追求清雅风气,含泪缅怀已故的贤人名士。谁跑到这里随地便溺,破坏了园中气氛……”
    我们忙随有乐从墙后开溜,笃一声磕响,信孝捂额跌出茅厕之外。阮咸从盛满浊酒的大盆里抬脸懵望,只见我们从廊角络绎跑回堂内。向秀迎上前,惑瞅道:“这间厕所仅供单人使用,为什么刚才你们一古脑儿挤进去,随即突然倒撞而出……”
    “大先生,”刘伶端着酒碗招呼道,“快过来这边坐。宫城那边不知道出什么急事,阮嗣宗被宿卫营拉去半天了,到这会儿还未回来。咱几人且先喝酒,边饮边等,顺便听大先生讲述古今纵横之事,尤其是先生在沙漠邂逅‘炼丹修法会’发生惊变,我很想知道究竟怎么回事……他们最后上天了没?”
    长利憨问:“为什么宗麟大人到哪里都被称为‘大先生’呢?”
    “叫我‘小先生’你就高兴?”宗麟冷哼道,“当初我要留在古埃及,趁乱干一番事业,说不定还能成为‘法老’最后被做成木乃伊呢。可惜让那虎头虎脑的小子破坏了好事,他偏要溜进那座半埋在沙丘底下的金字塔里瞎逛,还乱拿人东西,不知究竟触动了啥机关,给他挪走法器之后就出事了,里面发生神魔交战,跑出个挣脱锁链的异兽释放抓脸怪,大战那些会隐身术的铁甲奇兵,并且同归于尽,引起山崩地裂,左近连续有两个金字塔爆掉,好多人被炸上了天,其中包括‘炼丹修法会’所有辈份高的长老……”
    “别听他扯,”有乐摇了摇破扇,转觑刘伶、阮咸、向秀他们,见皆听得满脸惊异之色,他不禁郁闷道,“我没心情在这儿跟你们干耗半天,先前不是说嵇康去找信雄了么,怎没给个回音?”
    穿条纹衫的小子在外边叫嚷道:“我好像听到信雄那甜嫩娇嗲的话声了,从那辆牛车传过来……”信照他们忙奔出去,我也跟着有乐跑到门口张望,只见牛车从巷子交岔处挤过,随后现出信包头发凌乱的身影,叼着烟卷棒儿狼狈而至,一脸草莓印,急擦不掉。长利憨问:“你刚才去哪儿了?”
    信包窘然未答,只忙于揩拭脖颈的口水痕儿。恒兴按刀惕瞅其背后,未见那三髻小影追来此间,惊魂稍定,皱眉问道:“你怎么跑脱了?”信澄在巷口窥望,以巾掩面说道:“我看见邵悌一伙绊住他奶奶,在那边抱缠不放,让信包趁机跑脱至此。有些乌袍人想追来,却见牛车驶过,他们又急着追那辆牛车往小巷另一边去了……”
    有乐摇扇问道:“为什么急着追牛车?”穿条纹衫的小子掏着鞭炮在路边指点道:“先前看见有个俊俏妇人下车匆匆搬开碍路的家什,推到路边,然后又跑回车上,急着赶车拐进去,避往小巷深处。你们有谁听见信雄好像在那辆车上说话,发出甜嫩娇嗲的声音……”有个没穿裤子的酒糟鼻小孩儿蹲在巷墙高处笑眯眯的说道:“我看见有个胖小孩儿在车上吃鸡腿,不过他妈妈搬开这些家具之后,害我下不去了。谁去帮我移回来垫脚?”长利搬家具到墙下,信孝踩上去探问:“你是不是阮遥集呀?让我再看看你的碧眼儿……噫,里面似乎有蓝瞳!”
    长利亦凑眼来瞧,惑问于旁:“他是阮咸跟胡姬私生的吗?为什么会说本地话?”有乐掰着酒糟鼻小孩儿眼皮察看,啧然道:“他一生下来就在这里长大,当然会说这些。你妈妈去哪里了?她和着名音乐家阮咸在历史上留有脍炙人口的‘乘驴追婢’故事,阮咸说:‘人种不可失。’那个种就是你,日后成为晋朝大臣,官至吏部尚书,并且封侯。而那位已怀孕的婢女,史称其即遥集之母也。叫你妈妈出来给我看一下,她究竟是从哪里掳卖来给阮家姑母作为奴婢的胡人……”
    信澄以巾掩面在旁,不安的张望道:“我想起来了,史载阮仲容宠幸姑家鲜卑婢,使之怀孕,生下晋代名臣阮孚,字遥集。起初这小子到皇帝身边当散骑常侍,尝以金貂换酒,遭所司弹劾,因为他爱酒,所以皇帝原谅他。转任太子扈卫首领,随即升为屯骑校尉。此后领军开疆拓土,征抚北粤、南粤及百越之蛮荒地域,建设越地以南的交趾即交州,都督交、广、宁三州军事,又以镇南将军身份,领平越中郎将,开发广州。史载华夏南方,都留下他的脚印,甚至山以孚名。留有‘阮孚戎旅’的典故,根据《晋书·阮孚传》载称‘阮孚戎旅’指委以军旅重任。除了‘金貂换酒’之类逸话,他还贡献了常用成语‘囊中羞涩’。由于阮孚喜欢木屐,以至经常擦洗涂蜡,流传有‘阮孚蜡屐’的轶事。鲜卑指的是古代住在东北、蒙古一带的民族,其中亦包括鞑靼、高车,甚至还有鲜皮白肤的碧眼游牧人,泛以‘鲜卑’称之,许多族人妇孺遭掳卖四处为奴,阮仲容早就宠爱着姑姑家那个鲜卑族的婢女。其在守孝期间,他姑姑要迁到远处,起初说要留下这个婢女,起程以后,终于把她带走了。仲容获知,忙借客人的驴,穿着孝服亲自去追她,两人一起骑着驴回来。仲容说:‘人种不能丢掉。’这个婢女就是阮遥集的母亲。你别逗她小孩了,赶快跑!巷里涌来一帮鲜卑人,打着阮家旗号,纷拿菜刀冲过来乱砍,看样子要急着赶人了……”
    信孝闻茄转望道:“东晋时期,‘竹林七贤’之一的阮咸之子阮孚与他的父亲一样高傲洒脱,不与权贵同流合污。他整日衣冠不整,饮酒游玩,从不治家产,因此生活十分贫困,曾把金貂拿去换酒喝。他经常带的钱袋,穷极时口袋里只保留一枚小钱。究其原因,是主人怕囊中无钱恐囊羞涩,实乃一种做人的善!当初阮孚持一皂囊,出游会稽。客问:‘囊中何物?’阮孚曰:‘但有一钱看囊,恐其羞涩。’因此留下着名成语‘囊中羞涩’的典故,他们这一系向来贫穷,阮仲容与步兵校尉阮籍住在道南,其他阮姓住在道北;道北阮家都很富有,道南阮家比较贫穷。你看阮咸时下还未出任太守,家徒四壁,孩子连件像样的裤儿都没有穿。即使日后阮咸当了太守,也是这样过日子。而且他得罪过钟会的外甥荀勖,官做不大。其与胡婢私生之子阮孚虽然做了大官,还获封为侯,却也一样过穷日子。跟其父同样不善敛财,家中拮据。连奴婢也无,更养不起艺伎。石崇妾绿珠弟子宋袆,史称有国色天香,尤善吹笛。后入晋明帝宫,帝疾患危笃,群臣进谏,请出宋袆。时朝贤悉见,皇帝问:‘卿诸人谁欲得者?’众人无言,阮遥集时为吏部尚书,对曰:‘愿以赐臣!’皇帝把宋袆送给了他,群臣大羡。宋袆死后,葬在金城山南,对琅邪郡门。袁崧为琅邪太守,每次喝醉就乘舆上宋袆冢,作《行路难》歌。”
    长利憨问:“宋袆是谁呀?”
    “历史上着名风流女子。”信孝在酒糟鼻小孩儿下面闻茄说道。“或为荆州人,两晋年间艺妓,国色天香,善于吹笛。其身世坎坷,先后嫁给王敦、晋明帝司马绍、阮孚、谢尚,每个老公皆出众。宋祎四五岁时,被石崇妾绿珠收为弟子。长大后为艺妓,是绿珠的爱徒。驸马王敦喜欢击鼓,与石崇交往甚密,这样一来二去,宋袆被王敦纳为小妾。大将军王敦后来出事了,王敦接受朋友的建议‘开门散妾’,把家中的歌妓和小妾全部遣散,宋祎就是其中一个。损友们抢着要,怎奈竞争对手太强大。宋祎被晋明帝司马绍纳入后宫。晋明帝是怎样发现她的,史书没有记载。正史记载的是,晋明帝纳宋袆不久就病倒了,群臣建议将她撵出宫。都说是觉得宋袆满身晦气,她一来晋明帝就病笃。大家提议撵她。晋明帝病重时躺在床上气息奄奄,几位重臣站在床边面色凝重,请求皇上让宋祎出去,不能再留在宫中。晋明帝长叹一口气,虽有千般不舍,也知道无力挽留,杀她又舍不得。他问众臣们有谁想接纳宋袆,大家都不敢讲话,吏部尚书阮孚想要,就直接说:‘臣请赐。’于是皇帝便将宋袆赐给了阮孚,群臣百感交集。阮孚如愿以偿地得到了宋祎。过了几天,晋明帝病危,温峤奉命去接受皇帝遗诏。邀阮孚一道去,阮孚不肯,温峤把他强行拉上车。但到了半途,阮孚坚决下车,然后徒步回家了。至于他为什么不肯再去皇宫,有人认为他从宋祎嘴里得知了太多的惊人内幕,不愿意再卷入这个可怕漩涡。后来温峤调任江州刺史,东晋就命阮孚接任温峤的位置,出任丹阳尹。但已得到宋祎的阮孚不愿意再住在京城,他认为庾亮年轻,不能服众,京师必定大乱,因此主动要求到广州做刺史。阮孚曾征伐过百越及岭南之地,当时广州偏远,名士都不愿意去。丞相王导同意了,阮孚就带着宋祎去任职。但是还没有到任,就病倒在半途,阮孚得到宋祎不久也死了。阮孚死后,宋祎嫁给了谢尚。镇西将军谢尚是东晋名相谢安的堂兄。宋祎因为曾是王敦的妾,谢尚就问她:‘我和王敦相比怎么样?’宋祎说:‘王敦像村夫,你像贵人。’当时的人认为,宋祎这样回答的原因是谢尚相貌妖冶的缘故。在她死后,谢尚将她葬于琅琊郡金城山南。着名文学家袁崧任琅邪太守,每次喝醉,就坐车到宋袆的坟墓,哀痛哭泣。并作了《行路难》,高声歌唱,听到的人莫不落泪。”
    “这个女人嫁给四任丈夫,前三个都死了。”有乐摇扇说道,“西晋绝色美女宋祎至少跟过四个男人,其中包括‘王敦之乱’的大将军王敦,其乃西晋襄城公主驸马。然后她又跟晋明帝司马绍入宫,皇帝病危时问群臣:‘谁想要她?’众人无言,阮遥集时为吏部尚书,挺身而出,勇敢地说出大胆的想法:‘我想要!’于是得而抱回家去,第三任丈夫阮遥集死于再度南下之途,宋祎又嫁给第四任丈夫谢尚,世称‘谢镇西’,亦即东晋名相谢安从兄。谢尚年轻时即才智超群,精通音律,江南一带有钟石的音乐,就是从谢尚开始的。谢尚才艺兼备,《晋书》说他‘善音乐,博综众艺’,在很多领域均有造诣及建树。谢尚善吹笛,曾在月夜于江中吹笛以和袁宏咏史诗。不只会吹,而且实干。谢尚远镇边境,颇有政绩。在配合桓温、殷浩的北伐中,获得了传国玉玺。他屡番戍卫京师,加固长江防线,统军有方。谢尚出镇历阳,并任豫州刺史长达十二年,使陈郡谢氏家族成为屏藩东晋朝廷的一支非常重要的力量。谢尚无子,几个女儿都嫁得门当户对,与王、庾、殷家常年联姻。其字仁祖,王导称时人以见谢仁祖为荣耀。并且他还和‘撞鬼能手’夏侯弘留有一些有名的鬼怪传说。谢尚尤善舞蹈,工于书法,擅长清谈。早年富有声誉,为人风流,其极妖艳,有‘镇西妖冶故’之说。‘桃红柳绿’一词出自谢尚,而他长袖善舞,谢尚跳舞时神情意态非常悠闲。丞相王导仔细地看着他,对客人说:‘他让人想起了安丰。’安丰即王戎。而谢尚尤其貌美,从小喜欢穿绣花衣裤,叔伯们责怪他。其姐妹谢真石是皇后褚蒜子之母,每见必称惊艳。逸史称他比许多女人都美艳,能气死美女。晋明帝的绝色宠妃宋袆死后,谢尚将其葬于琅邪郡金城山南。”
    孙八郎在檐下垂涕道:“东晋大臣袁崧每次喝醉酒就乘舆上宋袆冢,到她坟前酣唱自作《行路难》歌。纵情泣咏,听者莫不掉泪。此后着名诗人鲍照所作的拟《行路难》诗歌,都会使人因之产生一种强烈悲情思绪。而鲍照的作品,却是一种仿作,也就是说,很可能是模仿东晋中叶名士、诗人和着名史学家袁崧的《行路难》歌词。这令人感觉到袁崧对宋袆吟诵之际的千古余悲。此后袁崧从琅邪前往险地扈守要隘,城陷被害。鲍参军叹:含歌揽涕恒抱愁,人生几时得为乐?宁作野中之双凫,不愿云间之别鹤。”
    长利望着蹲在墙头高处挠胯的酒糟鼻小孩儿,憨笑道:“看把袁崧给馋的,阮家这小儿总算幸福多了。毕竟其乃皇帝的接盘者,如愿成为绝色美女宋袆的第三任丈夫。”
    宗麟到门边说道:“他们是汉魏文学家阮瑀的后人,曾祖父阮瑀乃建安七子之一。当时军政书檄文字,多为阮瑀与陈琳所拟。阮瑀年轻时,受学于蔡邕,而获曹操器重,因蔡邕称阮瑀为‘奇才’。曹操收阮瑀进丞相府做幕僚,敬其文风朴素,往往能反映出时弊,而不逃避现实。阮瑀的音乐修养颇高,他的儿子阮籍,孙儿阮咸皆当时名人,位列‘竹林七贤’,妙于音律。墙上那孩子他哥哥阮瞻,字千里,后来成为东海王司马越亲信幕僚,运筹帷幄,曾在‘八王之乱'参予军事,并且是西晋思想家,以嘴硬能辩着称,阮瞻坚持无鬼论然后又遇见鬼的主角就是他了。这两个着名小孩的父亲阮咸,字仲容,精通音律,有一种古代琵琶即以‘阮咸’为名,他正在里面弹奏其作品《三峡流泉》一曲。你们为何不进来听,却在外面胡玩,逗人小孩……”
    长利拉着有乐慌奔而至,憨问:“不知阮家那些鲜卑人为什么拿菜刀追砍过来?”宗麟忙拽信孝避入檐下,啧然道:“谁要你们乱逗人家小孩儿?鲜卑人不好惹,我告诉你!不要在此提前引发了‘五胡之乱’……”信澄推着信包狼狈跑进院门,恒兴跟在后边惑望道:“他们家为何会有这么多鲜卑人呀?突然从陋巷里边一古脑儿涌出来,往巷口追砍那些乌袍人逃散四处……”
    向秀在前院洗菜说道:“他们家穷,哪有钱买奴婢?起初是阮仲容的姑姑嫁给了还算有钱的姑父,奔丧时姑姑和夫婿带来了夫家以前买得的胡婢,那期间阮仲容跟姑家的胡婢好上了,因已有身孕,就硬留下来。此后胡婢的族人亲戚纷纷闻讯投奔而至,就安排他们住在陋巷里面,与阮家聚居之余,四处找活干,给人帮佣……”宗麟蹙眉说道:“穷亲戚越来越多,尤其胡人能生会养。后来他们阮家也跟向家一样人多势众,在善于治军的阮籍培养之下,这帮胡汉混杂的家伙能征善战,其子孙日后多随阮孚屯兵远骑,征伐百越及南粤蛮荒之域,沿途不断留人开耕。阮家开发广西及交趾等地,不仅遗留阮氏血脉于越南一带,甚而征骑远诣广州以南,亘越雷州半岛,直达南海之滨,为中原王朝南下开疆拓土立有汗马功劳。”
    长利憨问:“他为什么被称为‘阮遥集’呀?”信孝闻茄瞥之,悄言道:“《晋书·阮孚传》记载:阮孚,字遥集。其母,即胡婢也。孚之初生,其姑取王延寿《鲁灵光殿赋》曰‘胡人遥集于上楹’之语,给这个侄儿取字为‘遥集’。长大后初入太傅府,帮着训练骑兵。以擅长屯骑着称,其后避乱渡江,晋元帝任为安东参军,蓬发饮酒,终日酣纵,虽被有司弹劾多次,史载‘帝每优容之’。果然终有所成,领军南下开疆拓土,世报国恩。”
    “史称阮孚无子,从孙广嗣。”有乐摇着破扇闪身躲到门后说道,“膝下那几个闺女,婿皆入赘其家。跟随他南下开拓疆土的阮家子侄众多,其中包括道北阮家和道南阮家,两大拨阮氏子孙沿其征途一路开枝散叶,尤其在交州留有后裔无数。镇南将军阮孚踩着木屐游逛的交州又名交趾,亦即越南。他插过‘平越中郎将’旗帜之后,又踏着木屐去开发广州……”
    “阮家能打,幸好不是追砍我们来着。”信孝颤拿茄子在门口窥望那帮胡人追赶乌袍家伙逃窜的身影,咋舌儿道,“怪不得先前名叫阮孚的小孩儿蹲在高处提醒过,若非邀请,我看这条陋巷连鬼都不敢进来……”
    “世上哪里有鬼?”有个一脸正气的光身小孩儿突然从门后的水缸里冒出脑袋,湿漉漉地站起身反驳道,“我自幼坚持无鬼论,谁也不能驳倒。此一理论可以辩明生与死,鬼神之事从来无稽。”
    信孝被其吓一跳,忙躲到我后面。光身小孩儿兀自滔滔不绝,甚至爬出水缸展开理论。有乐展扇绕行,摇头说道:“你从小嘴硬,我不想跟你扯这些。”长利悄问:“将来就是他最终遇鬼而死是吧?”
    “阮瞻遇鬼而死,时年三十岁。”信孝在我后边颤着茄子小声说道,“记载于历代正史,此非无稽之谈。不仅《搜神记》为之津津乐道,便连《晋书》这样的严肃官史亦记载阮瞻与客谈论,涉及到鬼神之事,反复争论很激烈。客最后服输,就变色说道:‘鬼神之事,古往今来圣贤都相信有,你怎能一个人说没有呢?像我就是鬼。’于是变成很怪异的形状,不一会儿就消失了。阮瞻默然,神色极为不好。不久之后,阮瞻便病逝了。房玄龄称,阮瞻素执无鬼论,谁也驳不倒他。因其嘴硬过人,甚至连鬼也不能争吵赢他,无奈变为异形。阮瞻默然无语,意色大恶,随后病卒。”
    一脸正气的光身小孩儿追着有乐他们争辩不休,有乐捂耳逃避,郁闷道:“不跟你徒逞口舌之争,将来自有天收你。正所谓天意如刀,何时饶过谁?”
    “天意人心,”刘伶在屋中借着醉意长叹不已,“孰更深不可测?屋漏偏逢连夜雨,河南的麦田烂在土地里,中原的农民又掬一把辛酸泪。河西竟然旱涸失常,大群鲜卑族人此前被忽悠去耕田,结果颗粒无收,连同那些‘北地胡’一起,以为跑来依附汉室是好归宿,不料横遭天灾人祸,族中青壮男丁被拉去当兵打仗,家小流落无依,女眷遭掳卖四处。落得如此凄凉地步,将来找谁讨还报应?城外山林燃起大火,烧近郊野,红霾遮天蔽日,人们说预兆不祥。权贵的帮闲文人却爱撇开事实不谈,还在为豪强势力摇旗吆喝,几乎每件事情皆指鹿为马,不惜混淆黑白,颠倒是非,专跟民众唱对台戏,计较精致,一心利己。不肯伸张正义,为弱者说话。然而正如自古至今老话常说的那样,善恶到头终有报,且看苍天饶过谁!”
    长利不安地低声问道:“他说这些话不怕被人抓吗?听说司马家族爱用威压手段镇慑人,逼迫大伙儿逃避现实,只尚空谈以避祸,给后世留下‘清谈’的词语,其典故出处就是来自这个年代……”信孝瞥他一眼,闻着茄子说道:“没想到连你也知道这些。可是山涛就在外边,谁敢轻易招惹‘竹林七贤’?除了嵇康因为吕安一案不慎让司马昭拿捏住,才借机整死。王戎和大小阮他们没让谁能整到,刘伶无非被罢官,反正他也不爱做官。人称‘小阮’的阮咸曾质疑荀勖的音律,因此遭到记恨,最后任为始平太守,直至寿终。不过他儿子阮遥集厉害,逆境中还是混出了头,阮家子孙在百越以南开枝散叶,而在我们来的年代,其与中原士族分庭抗礼之势似也渐成气候,这帮越地以南的家伙常放话说:‘我们谁也不怕!’历来他们好像也没怕过谁……”
    “其实中原皇朝曾经疆域广阔,”恒兴在宅院门边朝外张望,闻言不禁低叹。“可是历代权贵们没有与之相匹配的宽仁胸怀,败家子孙层出不穷,难以容人,逼走了一个又一个,究因心胸狭窄器量不够,而致日后版图越来越小。我小时候读过陶渊明的‘桃花源记’,那时他们就已经不想跟恶势力一起过日子。我学武艺的时候,权六老爷子跟我说,拳脚小功夫,容人大丈夫。我一琢磨,其道理实如有乐题在扇子上那句话……”
    “是不是这句?”有乐掏出一把折扇展示“有容乃大”的题字,随即拢扇抽脸,啪的一打,催道。“你还杵在门边乱发什么议论,赶快去找信雄回来,我好像又听到他甜嫩的声音了,却不知究竟在哪里?”
    恒兴捂脸而去,我跟到门口张望,酒糟鼻的小孩儿蹲在墙头高处睥睨道:“刚才我告诉过你们了,便在那辆牛车上,现在的人们都不会倾听了吗,个个自以为是……”恒兴在墙下捂脸边奔边问:“再说一次,这小孩儿究是谁来着,怎如此跩?”信孝闻茄回答:“阮遥集。实系百越以南阮氏一脉创始人,口头禅:‘我们怕过谁?’他身为南方阮宗始祖,这位侯爵当然不用怕谁,毕竟是东晋皇朝的镇南将军兼吏部尚书,统领交州、广州、宁州军事,其乃三州都督,亦属实际上的南方霸王……”
    有乐在底下仰望道:“难怪从小就这么屌……”随手又拿扇抽脸,恒兴捂面忙避,口中甚以为然:“小时候就这么屌,气场高下立现。长大不厉害才有鬼了。”另一个小孩儿满脸正气的跟过来理论:“世上哪里有鬼?你们这些愚夫愚妇真是执迷不悟,我只用三句话就驳倒你们,不服来辩……”有乐连忙跑开,摇头说道:“不跟你扯!日后你就知道了……”
    宗麟不禁叹道:“阮咸这家伙整天泡在酒盆里,史书称其爱跟自家养的许多猪一起喝酒,不料他教育小孩还是很有一套!其膝下两个儿子都是历史名人,并且一个比一个牛。论千秋功业,阮瞻虽不及尚武的兄弟阮遥集,然而《晋书》载其清虚寡欲,神气冲和,从来自得于怀。读书不甚研求,而默识其要,遇理而辩,辞不足而旨有余。尤善弹琴,人闻其能,多往求听,不问贵贱长幼,皆为弹之。他的内兄潘岳每令鼓琴,终日达夜,毫无忤色。认识阮瞻的人叹其恬澹,举止灼然,不可荣辱。阮瞻拜见已任司徒的王戎,此前他以‘遇理必辩,与世无争’闻名。阮瞻曾与人同行,天气炎热渴得厉害,客舍有口井,众人争相前往饮水,阮瞻独自慢吞吞地落在后面,等别人都喝完了他才去喝,他谦让不争达到这种程度,东海王司马越为之憬然,急于拉拢他去府内参议军事。王戎抢先一步邀约阮瞻,问曰:‘圣人贵名教,老庄明自然,其旨同异?’阮瞻答曰:‘将无同。’王戎咨嗟良久,即命征召起用为官。时人谓之‘三语掾’,概指只消三言两语便能获得起用。太尉王衍亦雅重之……唉,人比人,气死人!我那些小孩儿要是有一个半个像他们这样,我何必发愁到四处穿越找慰籍?”
    “东海王司马越镇守许昌时,不忘培养儿子之事,给阮瞻等人写信说:‘希望各位在空闲的时候,照顾教诲他。’可见器重其王佐之才。”信孝闻着茄子说道,“永嘉年间,阮瞻去辅佐太子。不料一年多后,竟暴病死于仓垣,终年三十岁。死前有人看见他独自在仓库里不知跟谁辩论鬼神之事,抱头鼠窜出来时显然面色不好。其子女多数未随内兄潘岳厮混,最终去跟其弟弟阮孚南下再南下,与其他阮家子弟一起往百越以南继续开枝散叶……”
    “你最后‘中奖’了。”有乐伸扇指着那满脸正气地追着他辩论的小孩儿,含蓄告知。“中了大奖。我忍不住要预先恭喜你一下……”
    放鹤季节,放飞的是心情。虽然我到龟山放鹤之时,在嵯峨天龙寺曾听有乐他们这样说过,后来翻阅史书,甘露五年无人放鹤。大概那一年他们没有心情。
    小珠子做记号说,时为公元二六零年。阮籍之子阮浑在巷里奔跑,一路哭泣。其着《周易论》二卷,似有提及“河图洛书”不止两幅,而今已佚。
    仰眸但见赤霾弥天,惊飞漫空翼影。
    “阮浑,”一个踏着木屐过路的摇摇晃晃之人转面问道,“那片天空怎么回事?如何变红似血,莫非有什么不好的天兆……”
    跑进门的蓬发少年揩泪道:“兆你的头,有人烧山而已。”那个摇摇晃晃之人踏着木屐啧然道:“浑小子,那你哭什么?司马相国三申五令,不许乱伐林木,尤其是烧山。国家肯定会抓住那些擅自烧山毁林之人,即使自然产生的天火,烧成这样也该问责。你父亲领宿卫兵驻守上林苑,我看也跑不了,他怎么不去救火?看看你,一路奔泣这样狼狈,哪有一点儿像你父亲阮嗣宗遇事无动于衷的仪态?虽然我看他内心自有波澜起伏,起码表面能装得若无其事……”
    信孝在我后边闻着茄子小声说道:“那个跑进来的蓬头乱发小子名叫阮浑,长大后着有《周易论》或《周易义》二卷,提及河图洛书之事甚多且杂,结果遭人毁掉,迄今已佚。其乃阮籍之子,素有父风。阮浑少慕通达,不饰小节。阮籍曾对他说:‘仲容已入我这一流,你不许再这样!’可见其父不愿他也走上这条放浪形骸的狂生之路,仲容指的是阮籍侄儿阮咸之字。其实阮籍介于狂狷不羁与沉潜务实二者之间,不仅受到父亲阮瑀身为‘建安七子’的影响,更受族父阮武的熏陶甚多。此位族父也是阮籍的族兄,亦乃学问渊博的通达之士,是阮籍的知己兼老师。阮籍还有一个哥哥和妹妹,哥哥名叫阮熙,做过武都太守,阮熙的儿子就是与阮籍同入竹林的阮咸。阮籍的妹妹和他女儿差不多,一向神秘。阮籍有一子一女,子名阮浑,字长成,女不知其名。这些阮家子孙日后多随镇南将军阮孚南迁,其中还包括阮孚的内兄潘岳家族的人,亦陆续从河南追随阮家宗族南下,沿途开枝散叶,最远直至南海之滨……”
    “他写书说,河图洛书流落于世至少有十三幅。”有个闷瓮般嗡然低萦的话声从瓜篱后传过来,“不知是真是假?可我连一幅也没找到,看来又白跑了一趟。还浪费掉广陵散的琴谱,先前穿越遇到嵇康年轻时进山寻宝,说是要找古物,我忍不住送给他……”
    闻听有人在瓜蔓丛间嘟囔,我转头回望,只见一个巨大之影急缩不迭,伴以低微的婴儿笑声。有乐不禁纳闷而觑,往篱下探眼寻觅道:“原来幸侃还在这里,我好像听到小孩儿声音,你在里面孵蛋吗?”我跟来瞧见胖大之影往墙角避去,抱个婴儿忙躲,难免惊讶道:“那个襁褓中的小婴儿是谁的?”
    胖大之人蹲到墙后提指贴唇,不安道:“你们别吵好不好?我好像听到宗麟在左近,他是我仇家……”有乐摇扇说道:“你还会害怕宗滴?一身横练,到底练去哪儿了……”胖大之人哄着婴儿,在墙影里嘟囔道:“他有火枪,我不想跟他拼命。况且我抱着小孩儿,须百般呵护,而不是好勇斗狠,四处找人玩命……”信孝伸鼻来闻小孩儿,悄问:“这个婴儿似是还没断奶。你从哪儿偷来的?”
    “说偷多难听,”胖大之人在瓜藤丛里咕哝道,“他妈妈让我帮着抱一会儿,以便腾手去拉那条乱漂的无主小船过江,随后我们在兵荒马乱之时失散,我就一路抱过来这里了。你看他多可爱,小嘴胖嘟嘟,似有两分像我小时候的样子。我决定把名字给他用,叫他小侃,你们觉得怎么样?”
    信孝闻着小婴儿,趋近探问:“他妈妈是谁呀?”
    “陶母湛氏,”胖大之人抱婴儿避去一边,瓮声瓮气的咕哝道,“丈夫玩完后她家很贫困,又遇上战乱,被迫搬迁,我在长江那边遇到她,以为她要抱着小孩寻死,其实她很勇敢,只是要过江去……”
    信孝听后一怔,随即不安地颤抬茄子说道:“湛氏有没告诉你,她那个玩完的老公是不是名叫陶丹,在三国孙吴时曾任扬武将军。吴国被西晋攻灭后,湛氏又带着儿子一路逃难避乱,最终迁居庐江郡,含辛茹苦抚养孩子长大,史称陶母湛氏对教育陶侃起到重要作用。陶侃年幼而孤贫,起初只任县中小吏,家里常患米粮不够……”
    长利憨问:“陶侃是谁呀?”有乐似也想起来,伸扇敲头,啧出一声:“陶渊明的曾祖父。”随即去拽胖大之人衣袖,懊恼道:“你为什么把陶侃抱走了,赶快拿去归还给他妈妈!不然历史脉络就改动得太大了,要知道这个婴儿他曾孙陶潜的《桃花源记》属于千古名篇,而且我从小就喜欢诵读。另外似有脍炙人口之作‘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岂止啊?”信孝闻茄说道,“陶侃是历史名将。属于晋朝时期重要的军事将领。唐德宗时奉为武成王庙六十四将之一,至宋徽宗时亦位列武庙七十二将。陶侃出身南方寒门,早年仕途艰难,官位不显。八王之乱时,凭借着自身的才干,深得荆州刺史刘弘的重用,刘弘感叹地对陶侃说:‘我过去担任羊祜公的参军,羊公说我日后一定能到他的地位,今天看到你,一定能够继承老夫我。’此后,陶侃因军功被封为东乡侯……”
    胖大之人抱婴嘟囔道:“先前听那蚊样家伙说你们曾抱走了西乡侯的小孩儿,我抱走一个东乡侯不行吗?况且他也有后裔将来迁徙到我们那边……”
    “你现下不能抱走他,”信孝闻茄说道,“因为他在历史上很有作为,须要赶快送还其母教育。由于获得刘弘举荐重用,陶侃率军支援琅邪王司马睿,平息流民之乱,一度被授为荆州刺史。因权臣王敦排挤,改镇广州。他支持阮孚大力开发南疆荒域的措施,为阮家南下开辟拓宽了起初最艰难的道路。王敦之乱平息后,陶侃再镇荆州,并加都督荆湘雍梁四州军事、征西大将军。晋明帝死后执掌朝权的外戚庾亮压不住心怀不满的苏峻等实力将领,不出阮孚所料,果然爆发叛乱。陶侃被推为盟主,与江州刺史温峤等组建西方义军,成功讨平叛乱。战后因功加侍中、太尉,都督七州军事,封长沙郡公。随即又领兵擒获擅杀江州刺史刘胤的后将军郭默,兼领江州刺史。陶侃派兵经营巴东,收复襄阳。功成名就之后,陶侃辞官归隐,不久去世,享年七十六岁。获赠大司马,谥号‘桓’。”
    恒兴在墙外说道:“陶侃是一代名将,颇有建树。他出身贫寒,又是江南的少数族裔,在西晋南渡成为东晋的风云变幻中,竟冲破门阀垄断为寒门入仕设置的重重障碍,当上东晋炙手可热的荆州军首领,而颇有治绩。可见陶侃有较强实力,才堪于逆境里立有大功。陶侃从戎四十一年,正史称其‘雄毅有权,明悟善决断’,为东晋皇权的建立及巩固立有大功。他作为联军主帅平定了苏峻之乱,为稳定东晋皇朝立下赫赫战功。他获悉后将军郭默擅自杀害刘胤,即率兵征讨,不费一兵一卒就擒获郭默父子,因而名震敌国。陶侃精勤于吏职,不喜饮酒、赌博,却和温峤一样深受后来的权臣桓温仰慕。又精勤于吏职,两镇荆州,使治下之域‘自南陵迄于白帝数千里中,路不拾遗’,为后世所称道。因陶侃独特的行迹,招引史家不同的评述,成为了两晋之际颇具传奇色彩的人物。”
    有乐摘了个瓜扔去,啧然道:“你还在插嘴?赶快去找信雄回来,然后我们合力把幸侃抱着的幼年陶侃抢到手,及早送还他妈妈那里,以免严重影响历史脉络,要知道‘采菊东篱下’从来是我喜欢的诗……”巷子里有个踏着木屐的摇摇晃晃之人捂头叫了声苦,懵转道:“谁扔瓜?”宗麟在院门那边发问:“我正跟过路的袁孝尼说话,谁又干扰历史脉络来着?”胖大之影忙往瓜园深处避去,信孝跟随其后,拽衫说道:“你要去哪儿?别跑!”
    巷子里奔来一群胡人,纷声吆喝:“未经邀请,谁又敢闯进阮家地盘,够胆别跑!”长利搬凳子到墙边,站上去张望道:“那些究竟是不是鲜卑人呀?我怎么瞅着不像……”
    “你见过很多鲜卑人吗?”宗麟在院门那儿冷哼道,“然而我也觉得这些家伙不像。其实正史从来没明确说过阮家的胡婢是鲜卑人,你看到哪篇正史这样提及?人家就只讲胡人,以及胡婢。后世有些笨蛋想当然耳,无非牵强附会而已。我瞅着却觉眼熟,他们很像那些扎菠萝人……”
    长利憨问:“扎什么菠萝?”
    有乐伸扇敲头,说道:“扎热菠萝!”蚊样家伙从瓜篱后边伸脸接茬儿道:“是扎波罗热吧?记得有一次我和宗麟大人穿越到克里米亚汗国那边,在第聂伯罗那条河流一带撞见好多迁徙游牧的部落,自称扎波罗人。其实他们好像是鞑靼人,其中也夹杂有不少跟俄罗斯人混血的后裔。奥斯曼突厥人侵吞克里米亚那时,俄罗斯人很不高兴,声称克里米亚有他们的后裔,因而属于俄罗斯人。然而其实,克里米亚汗国不属于别人,那些古老的鞑靼人很早就游牧到这片肥沃的黑土地上逍遥自在的生活了许久……”
    “那些鞑靼人四处去,”信孝闻着茄子转望道,“哪儿都有他们后裔。我也觉得跑来依附阮家的这帮胡人很像鞑靼的样子……”
    “你见过很多鞑靼人吗?”宗麟在院门那儿冷哼道,“不过我也觉得他们很像。没想到这帮到处游逛的家伙居然给中原皇朝贡献了阮遥集这种了不起的混血儿。唉,我也想有个这么厉害的儿子,可惜没机遇。有些东西真是可遇不可求,年轻时我遇见谁不好,却遇到了阿多……”
    巷子里有个踏着木屐的摇摇晃晃之人捂头愣问:“阿多是谁呀?”
    “他老婆,”我往宗麟伸来索取的手心里放了一颗药丸,浅抿微涡回答。但听有乐伸脸到肩旁问道,“那个是谁?”
    “袁孝尼,”宗麟把九转雄蛇丸吞下,转面探询。“你怎么在这里?”
    踏着木屐的摇摇晃晃之人拾瓜自觑,闷闷不乐地回答道:“我出来打酒,顺便告诉你们,尤其是嵇叔夜,最近风头愈紧,千万小心些,刚才我似乎看到裴秀在外边露面……”
    长利憨问:“谁来着?”
    “大将军跟前排名第一的高手。”有乐伸扇敲头,然后告知,“出身河东裴氏,这位魏晋时期名臣乃是地图学家,裴秀不只制作《禹贡地域图》,并很早就掌握了缩放技术,缩绘《地形方丈图》以及撰写《禹贡九州地域图序》,据说他究极一生,暗寻河图洛书之秘……”
    小珠子冒出来嘀咕:“他很厉害,后来月亮正面的一个环形山以裴秀命名。”
    我们纷纷讶觑道:“你怎么在这儿,信雄呢?”小珠子闪到我后边,踏着木屐的摇摇晃晃之人投眼惑瞅无觅,自揣纳闷道:“裴秀是后进领袖,其出自着名士族‘河东裴氏’,他的祖父裴茂、父亲裴潜,以及叔父裴徽,不仅历居显位,而且名望很高,然而裴秀不能指望沾得多少光,因为他的生母出身微贱,裴秀的嫡母宣氏对她无礼,曾让她给客人端饭菜,客人见她后都站起来致礼。那时裴秀还年少,宾客们来拜见裴徽之后,还要到裴秀那里交谈,听听他的想法,这班嘉宾贵客见到他的生母跟着奴婢端酒菜进来,一齐恭然起身礼敬。裴秀的生母说:‘我这样微贱,客人致礼应当是为小儿的缘故啊。’此即母以子贵。宣氏知道此事后,就不再轻视她了。时人作谚语称‘后进领袖有裴秀’,你们要小心。”
    “他也是能侃之人,”有乐摇扇自笑,“着名机械专家马钧曾设计一种能连续把巨石发射到远方的攻城器,裴秀听说后,竟加以哂笑,并与马钧辩论。马钧口才不及裴秀,后来就不多加辩解了。裴秀十分得意,又讲个没完,其实他对机械原理并不很精通。当时文学家傅玄,曾为此劝说裴秀闭嘴。别人劝他少吃药,却被他驳倒,最后裴秀因服用丹药而亡。他嘴也是很硬的,又爱吃寒食散。裴秀升任司空,被当世称为名公,却在四十八岁那年,服用寒食散后误饮冷酒而死。寒食散即五石散,别人都说食用寒食散后宜服热酒,他偏不听……”
    “我学写周易论作,谈及河图洛书似应不止两幅,也曾被他嘲笑,不过我无所谓,想写什么就写。”那个名叫阮浑的蓬发少年在门边摇头,随即低声哼唱小调儿,“你爱看你就看,不爱看就不要看。”
    宗麟转面,瞅见那个名叫阮浑的蓬发少年拿起搁在板门后边的琴弹了几下,忙问:“除了这把胡琴,你们家还有没有更高雅一些的,比如七弦琴之类……”阮浑摇头回答:“我叔父家里乐器多,想要什么自己找去。不过他最爱弹琵琶,而我喜欢胡琴,门后那几支依序排列,取名为‘大胡’、‘二胡’,我抓来玩弄的这把是老二。”蹲在那里弹唱:“你爱听你就听,不爱听就不要听……”踏着木屐的摇摇晃晃之人伸手卯头,啧然道:“休要乱弹琴!我受不了胡琴发出来的塞外之声。你父亲阮籍乃是‘正始之音’的代表,人品高尚,素称‘命世大贤’。国家对我们好,阮氏倍受国家恩遇厚待。要知道我们国家,世之大器也!其他地方能成什么气候?你不应该弹奏这些杂音出来……”
    信孝闻着茄子在我肩后的瓜藤下悄言道:“正始十年,曹爽被司马懿诛杀,司马氏独专朝政,杀戮异己,被株连者很多。阮籍本来倾向于曹魏皇室,对司马氏集团心怀不满,但同时又感到世事已不可为,于是他采取不涉是非、明哲保身的态度,或者闭门读书,或者登山临水,或者酣醉不醒,或者缄口不言。所谓‘正始之音’,它的本质其实是无声,人们也可以理解为忍气吞声。”
    “但是清流毕竟受不了世道陷于一片浊浪滚滚滔天。”宗麟听琴之时,不禁兴叹。“便在权奸指鹿为马,礼崩乐坏,一片鸦雀无声之际,嵇康弹出一曲‘风入松’。天地间仿佛突然又有了不一样的声音。正始之后,阮籍与嵇康、山涛、刘伶、王戎、向秀、阮咸诸人,联袂相携,作‘竹林之游’,史称他们为‘竹林七贤’。景仰追慕者云集,这些浊世清流活动时间称为‘竹林时期’。嵇康虽然被害,‘竹林’终成气候,其风尚甚至影响到了司马家族子孙,尤其是司马攸为之倾心,甚至也要包括司马炎,亦随而附庸风雅。此后,山涛、王戎位列朝廷三公。而在‘二王当国’之时,王戎和他兄弟掌权,渐使琅玡王家成为两晋实权宗族。不仅让他族人子弟纷纷控制朝权,并大力扶持阮籍、嵇康等‘竹林名士’后人入仕,诸如嵇绍、阮浑、阮瞻、阮遥集他们皆陆续来到皇帝和太子身边辅佐。随着‘清流’得势,温峤、庾亮、殷浩、谢鲲等名士纷纷粉墨登场、出将入相。有了他们,乱世中得以帮晋室续命。名士们不只是帮晋室,其实也要顺便为汉祀存继香火留萦于世。然而司马子孙终究还是因为自己不争气,自作孽,不可活。司马王朝最终覆亡后,这股世代传承的‘清流’仍未湮灭,言传身教,风骨长存。此般浩然正气一直还在士人当中存续,历五胡十六国南北分裂时期,使史册翻页到唐宋,甚至更为悠久……”
    “谁说鸦雀无声?”踏着木屐的摇摇晃晃之人小心翼翼地往门外探觑一眼,扯开嗓子连说带唱,“来跟我一起踩着节拍充满感情地高唱:国家对我们好,我们也要对国家好……”
    长利悄问:“他为什么这样呀?怎竟满口爱扯‘国家’……”
    “他就这样,”信孝闻着茄子说道,“袁准,字孝尼。大家都知道他爱唱高调,‘国家’此词多出自他这里,即使不是最早也算最多。其实他为人正直,甘于淡泊,以儒学知名。后来,魏帝曹髦封司马昭为晋公,准备好了加九锡的礼物,司马昭坚决推辞,不肯受命。朝中文武官员将要前往司马昭府第恭请接受,这时司空郑冲赶紧派人到阮籍那里求写劝进文。阮籍当时在袁孝尼家,隔宿酒醉未醒,被人扶起来,在木札上打草稿,借着醉意写完,无所改动,就抄好交给了来人。当时人们称他为神笔。阮籍死于写了《劝进表》之后的一二个月,享年五十四岁。临终前一直向隅而泣,那阵子更加沉默,久无言语。试弹广陵散不成,掷琴而绝。而嵇康临死前,并不伤感,唯叹惋:‘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
    小珠子冒出来嘀咕:“后来那些‘国家’把这个世界给糟蹋坏了。劫后残余的人们再也不想要‘国家’这种东西,尤其是骑士团和兄弟会最为深恶痛绝,谁提出还要搞那一套就打死谁。”宗麟喟然道:“不论什么时候,如果任何国家把人类带到了小珠子所说的那种遍地开蘑菇的末日浩劫,任何国家就没有必要存在下去了。因为‘国家’这种东西已被最终残酷的事实证明为有害。”
    踏着木屐的摇摇晃晃之人拍着手唱:“国家对我们太好啦!啦拉蜡喇啦,拉了拉了喇……”几个大小不等的小孩儿在旁纳闷而觑,没谁吭声。未来的东晋皇朝吏部尚书兼镇南将军阮遥集在巷墙上光身蹲看,这位长大后为国开疆拓土的名臣不时挠抓胯下,眯眼而望。
    长利转头悄问:“他长大后当上了多少州的都督?”
    “至少三州。”信孝闻着茄子仰望道,“这小子以镇南将军身份,都督交、广、宁三州军事。其中的宁州,包括云南、四川和交州的一部分地方。西晋泰始六年八月,朝廷将益州的建宁、云南、兴古交州的永昌共四郡改设宁州,治所驻地在云南曲靖一带。西汉时,汉武帝派兵剿灭南越国,后设交趾刺史,辖有七郡。东汉时,汉献帝于建安八年改交趾刺史部为交州,辖有广东、广西及越南北部和中部,州治驻地在番禺。三国时,吴国分交州为广州和交州,交州辖境减小,包括越南北部和中部、广东雷州半岛、海南岛和广西南部,治所驻地在龙编,即越南河内以东。趁刘备西征益州之际,东吴派遣大将步骘为交州刺史。交州成了东吴的势力范围。诸葛亮平叛继而占领南中之后派李恢领交州刺史,企图染指交州。东吴为便于治理,又把南海、苍梧、郁林、高梁四个郡即两广大部份从交州划出,另设广州,州治番禺,交州治桂州。东吴时期,广州之境除广州辖下的四郡外,还包括荆州始兴郡和海南岛。西晋时,广东腹地属当时的广州,粤北属荆州,雷州半岛和海南岛属交州。晋代岭南移民被称之为‘流人’,北方士族和黎民百姓纷纷迁徙东南沿海。”
    宗麟叹道:“在东汉末年中原大乱时,交州成为相对而言和平安定的地区,包括广东、广西及越南北部。许多中原士人移入当地,中原文化传入交州一带。交州的很多人才随后到三国各朝廷中位居高官。交州作为益州、荆州、扬州的南邻而被曹操、刘表、刘备、孙权等势力争夺。据记载,秦代的移民大致有五批。自秦朝平定岭南以来,当地历史上至少发生过六次较大的移民浪潮。汉武帝平定岭南,留下占领军驻守,历经西汉覆亡和王莽篡权等数百年未遇的变革,先后又有五批移民迁到岭南。宋代以后,越南北部分离出去。北宋灭亡和南宋末年,两度形成士族豪门、平民百姓和抗元将士南逃,两宋时期的移民潮从规模上远远超出了两晋。不仅往南流徙,还有不少士民投奔怒海,迁往瀛州和九州诸岛等更遥远的地方,称为‘渡来人’。从秦汉、魏晋、宋元时期流迁的士民,重塑了我们那里的面貌。可惜我遇到了阿多这个土生土长的倭人,后悔跟她结婚,使我家子孙的血脉受到污染,不再纯粹。唉,说来真是数典忘祖……”
    有乐摇了摇扇,在旁无语。长利转头瞧见信包躺在藤椅上朝这边惑望,就走过来低声探问:“你觉得墙头那个小孩儿像哪里的胡人来着?”
    “不知道他们是哪里的胡人。”信包叼烟惑觑道,“总之不一定是鞑靼,也不像鲜卑。”
    李贽自刎那一年,信包带给我一个胡婢。由于在关原之战,信包加入他儿子的敌方阵营,父子俩分成了敌我。结果信包那边败北,但家康不问信包的罪,放他归还了所属领地。尽管如此,信包还是秀吉一派,抵抗到最后。却在终遭谋害以前,他送给我那个总是眯眼而觑的胡婢,笑问:“你觉得她像哪里的胡人?”
    万历九年,李贽从云南辞职回乡,途经湖北黄安,住在朋友耿定理家,撰写一些读史的文章,并教授耿家子弟。李贽倡导绝假纯真、真情实感的“童心说”。李贽在麻城多次讲学,抨击时局,针砭时弊,听任各界男女前往听讲,并受到热烈的欢迎。耿定理去世后,李贽让人送家眷回泉州,独自移居麻城佛院,继续揭露道学家们的伪善面目,批判的锋芒直指宋代理学大家程朱,被当时势力视为“离经叛道”的“异端”,群起围攻。最终以“敢倡乱道,惑世诬民”的罪名在通州逮捕李贽,并焚毁他的着作。
    听说朝廷要押解他回福建原籍,李贽留下一偈:“壮士不忘在沟壑,烈士不忘丧其元。”以剃发为由,夺下理发师的剃刀割断自己的喉咙而死。他讲学时,听者数千人,中间还有不少妇女。李贽深深同情妇女的处境,他大声疾呼,为妇女鸣不平。李贽批判了男子之见尽长,女子之见尽短的说法。当有人说:“妇女见短,不堪学道”的时候,他驳斥说,人们的见识是由其所处的环境决定,并不是先天带来的。他热情歌颂卓文君和司马相如恋爱的故事,反对歧视妇女,因而深受妇女喜欢。有乐摔断腿那年,我从信包的泣诉中获悉这位泰州学派的一代宗师双目圆睁,血溅狱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