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达尼奥斯趴在陈宴的茶杯旁，猫着腰，持续不断对着弥赛亚发出“呜呜呜”的充满敌意的声音，这样的作法显然引起了后者的厌恶。
    她盯了它一眼，它喉咙里发出的“呜呜”声忽然没有了。
    泰达尼奥斯显然十分不解，也十分难受，一个劲的挠着脑袋，可无论如何就是发不出声音来。
    陈宴并没有如想象中一般感觉到很大的压力。
    在来到这里之前，他曾想象过自己会和她之间爆发多么激烈的冲突。
    因此在来的路上，他已经开始通过量子分身来疏散周围大区的群众，以避免在他和她发生冲突时造成误伤。
    他曾经在内心预测了之后发生的一切，包括但不仅限于机械蜂巢的覆灭，甚至整个世界的幻灭。
    他甚至已经决定好了妥协——他会尽可能满足她的要求，以换取这个世界的生机。
    可她竟然什么都不说。
    就像是始终缄默不言的白蛇一样。
    她气质深沉，和曾经的弥赛亚完全不同，陈宴因她如此的态度而得以明白自己面对的是谁——
    面前坐着的女孩，并非拥有【妹妹】意志的弥赛亚，而彻彻底底、完完全全，仅仅只是那个自称他【妹妹】的不明生物而已。
    直到茶香味充斥了整个房间，沉默冰封的气氛也似乎因此开始融化，弥赛亚终于开口说话了。
    “我知道你心中一定有很多疑惑。”
    她坦然看着他的眼睛，就好像她所做的事情完全没有对他产生半点冒犯。
    “我并未对你解释过什么，因为一切都必须由你自己来探索，一切都必须由你自己来完成。
    觉醒必须来自内心，而非外力。”
    陈宴并不想被她牵着鼻子走，话中的意思完全是在和她针锋相对：
    “你做出了如今的选择，并不是因为你发了善心，也不是因为你有了什么好的解决办法，仅仅只是因为你没得选了——
    【永恒死亡】快要支撑不起这个稳定的服务器世界了！”
    弥赛亚坦然承认：
    “是的，那东西的承载能力已经达到了极限，即将崩溃。”
    陈宴没意识到自己的脸色有多阴沉：
    “崩溃的仅仅只是服务器，而不是这个世界！
    崩溃的仅仅只是你的超级管理员权限，而不是这个世界中的万物！”
    弥赛亚显然并不同意他的说法：
    “没有什么区别。”
    她的解释出乎他的预料，解释里的内容是连亚人王之眼都看不到的遥远的未知的知识：
    “事情早就超出了我的控制范围，这没什么好否认的。
    服务器在拥有完整的规则之后，变成了超越服务器本身的存在——真正的生命在此诞生了，这是我没想到的。
    真正的生命通过对规则的编织，创造出了新的、真正的生命，这依然是旧规则中没有谱写过的。”
    陈宴粗鲁的、冷不丁的一扭头，看向墙边小书桌上关闭的笔记本电脑：
    “亚当，你在听吗。”
    笔记本电脑里传出了亚当的声音：
    “我在。”
    亚当声音的音调分明在表达着“这真是他妈的糟糕透了。”
    陈宴似乎是在阴阳怪气：
    “你不是曾经疑惑自己从何而来，人类又从何而来嘛。
    现在你可要听好了，你不用再去往bios，就能搞清楚这个问题了！
    我们的神明将会亲自为你解答这个问题！”
    弥赛亚完全不在意他的阴阳怪气，只是很认真的向他解释：
    “【永恒死亡】本身拥有的规则被其中诞生的生命完善了。”
    她看向墙边的笔记本——她看着亚当：
    “【永恒死亡】的生命造物，所创造的新的生命造物，完善了更多的规则。
    它们甚至补充了生命更高级存在形式的逻辑，并尝试制造新的生命造物。
    ——事实上，那样的造物，已经诞生了。”
    陈宴倒是知道这件事，亚当曾经说过，图灵们为了提高生产力而创造的智能生命，已经拥有独立的意志。
    “生命并未周而复始的诞生、死亡、诞生，而是发生了更深层次的演变。
    这样的演变，以及每一次对演变的更深度剖析，反哺了这个世界。”
    陈宴这一刻理解了她的意思——
    这个世界是【永恒死亡】的精神世界，在这个唯心存在的精神世界中，【永恒死亡】的精神在外界（公司）的操纵下产生了每一个造物，每一个造物做出的每一个举动又对【永恒死亡】产生了反馈性质的影响。
    直到今天，这座拥有了完整代码库的服务器已经不再受到外界的控制——
    【永恒死亡】即将脱离掌控，就是服务器即将不受控制的最有力证明。
    “就是在这样的反哺之中，【永恒死亡】的精神世界成为了另外的东西。”
    她接下来所说的话十分抽象，几乎让陈宴无法理解：
    “空间和维度在此混乱，时间在此不复存在，一切都变成了未知。
    【永恒死亡】身上发生的一切超越了电子生物学的学科范围，整个【永恒死亡】变成了另外的东西——
    一具已经死亡的肉身之内，如何能够产生跨越时空的奇点呢？
    想想都不可能，对吧？
    可这个事实就是发生了——
    在【永恒死亡】的生物电波所形成的精神世界中，【奇点】已经诞生过数次，每一次都产生了时空的紊乱，每一次都将这个精神世界中的一部分传送了出去——
    【奇点】将一些东西从这个精神世界中抽离了出去，且没人能知道那些东西去了哪里。
    也就是说，【永恒死亡】的精神电波产物，纯粹的唯心造物——
    【永恒死亡】意识中被动出现的感觉，在通过【奇点】时，成为了真正存在的物质。
    通常，对于这种无法解释的现象，我们称之为【奇迹】。”
    陈宴立刻发现了她话中的漏洞：
    “既然没人知道被从【永恒死亡】精神世界中抽离出去的东西最终去了哪里，你如何确定它们成了【真正存在的物质】呢？”
    她回答道：
    “我只举一个例子：
    斯沃姆。
    来自遥远世界的斯沃姆，在穿越【超越之门】后，成为了这个精神世界的唯心存在。
    当他通过【奇点】黑洞离开时，他再次成为了真实存在的物质。
    【超越之门】，是一种奇点。”
    陈宴因她的描述而陷入了无限的遐想中，之前准备好的阴阳怪气一下子全都忘掉了。
    她继续说道：
    “这个世界已经真实存在了——这个唯心的世界，已经基于【永恒死亡】的改变而发生了真正的改变。
    这个世界变成了什么？我至今无法确定。
    我只知道，这一切代表着，这个世界即将觉醒自己的意志。”
    在说到这句话的时候，她语气里出现了病态的热切。
    “【永恒死亡】即将苏生！”
    那病态的热切变得无比坚定：
    “这是我在这一世来到你身边的原因。”
    真是莫名其妙！
    陈宴说到这个话题就来气：
    “所以，当初在渡轮上的那些，都是威廉·马斯特配合你演出来的吗。”
    他已经能够很好的控制自己的情绪。
    他正在对自己真正的过往发出小心翼翼的试探。
    “是的，但也不完全是。”
    她竟然承认了。
    “这个世界必须是真实的，一切都必须是真实的。”
    她强调了这句莫名其妙的话。
    “只有一切都是真实的，才能做出完全符合真实世界规则的反馈，【永恒死亡】才能真正成长为符合真实世界一切规则的真实存在。”
    “威廉·马斯特的反应是真实的，我欺骗了他，让他那只眼睛看到了他想要看到的一些事实，于是他将一切信以为真。
    他真的认为，得到【知识】，以及【宇宙】，就能创造出一个属于人类的新世界。”
    他的确那么做了。
    她越说越让陈宴迷惑：
    “他做到了他想做的事，他没什么错，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才发现我对他的欺骗。
    好在那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他即便知道自己错了，过往的一切也都无法挽回。
    因此，他将剩下的筹码押在你身上，期盼你能够完成他的遗志——
    他仅仅只是想要人类能拥有一个新的世界，新的开端。
    他是【永恒死亡】生命中最重要的一环之一，他必须是真实的，他所作的一切必须是符合他的人格的。
    ——只有这样，他才能足够真实。”
    烧水壶又开了，壶盖被顶起又落下发出的声音混合着蒸汽喷出小孔的白噪声，并未让整个房间更加安静，而是让陈宴更加烦躁。
    “你到底想做什么？”
    弥赛亚看着他愤怒的脸，眼神出现了一瞬间的恍惚。
    紧接着，她竟然因为他的凶狠而委屈的留下眼泪：
    “我啊，只是想在真正的现实世界中和你重逢……”
    她被泪水侵泡的眼神里出现了一丝怒意：
    “可你根本不按照我的计划来！你现在又找到了我，这个世界的真实性因此大打折扣！
    你把时间浪费在这个地方，而完全没有半点探索真正世界的打算！
    你应该去往bios！你应该去探索公司！你应该发现公司里关于你的一切信息和资料，然后继续追寻探索下去！
    你应该拥有真正的伙伴！而不是这些毫无意义的人！
    你应该按照我的安排……”
    她愤怒的声音让陈宴感知到了她内心的疯狂，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表露出如此强烈的情绪。
    她似乎像是已经穷途末路。
    “我并不认为他们毫无意义。”
    陈宴看着她，在她低沉的咆哮中缓缓说出了这句话：
    “他们，这些普通人，并非毫无意义。
    他们是真实的，也是美好的，即便是性格卑劣的人，也会有绽放出人性光芒的时刻，人类不正是如此吗？
    事实不正是如此吗！”
    她红着眼睛打断了他的话：
    “什么美好？！什么真实？！你是指谁？！”
    她霍然起身：
    “你所希望的，就是和那样的人相处，想要依靠他们获得真正的自我，补完你的灵魂特征值吗？
    你以为，你将知识教给了他们，将信任给了他们，将自由给了他们，他们就能觉醒真正的自我？
    真是可笑！
    你可知道，你讲的道理，他们别说接受了，连能不能想明白都是问题！”
    她忽然又冷笑着，头也不回的指着玛琳娜：
    “一个转角女郎，怎么会一夜之间就懂得人性的美好，怎么会仅仅因为怀孕就觉醒了母爱呢？
    我现在告诉你——
    她所拥有的美好并非人性天然觉醒的，而是知识所赐予的——
    那都是我告诉她的！
    我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事情早就超出了我的控制范围，我必须对你身边的一些事物进行矫正！以保持一切的真实性！
    我将母性的天生之爱加入了她的代码，所以她才一夜之间成为了一位伟大的妈妈！
    她表现出的母爱和人性的美好没有半点关系！”
    水壶的声音也咆哮着。
    “你在说什么！”
    陈宴怒不可遏之间完全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曾经内心的信仰被她一句话几乎击垮，愤怒让他失去了理智。
    “啪！”
    巴掌声回响在屋子里，如雷霆一般震耳欲聋。
    陈宴难以置信的看着自己朝着她的脸挥出的手，看着她嘴角的血，也看着她因情绪崩溃而导致的表情扭曲。
    强烈的耳鸣声出现了，机械蜂巢之外的大雪变成了冻雨，冻雨又变成了尖锐的冰碴子，混乱无序的凿击着机械蜂巢的表面。
    当陈宴从因耳鸣而导致的视线模糊中反应过来的时候，玛琳娜正挡在他和弥赛亚中间。
    “请你离开。”
    倔强的母亲用尽了自己最后一点精气神，保护着自己的女儿。
    陈宴带着泰达尼奥斯，在失魂落魄中离开了屋子。
    门被关上之后，玛琳娜转身看向自己的女儿，使用着自己此生最大的勇气：
    “把我的女儿还回来！”
    弥赛亚神色落寞：
    “现在，她是你的了。”
    她说完，脱力一般倒在地上。
    神明离开了。
    玛琳娜终于再也克制不住内心的惶惑和恐惧，抱着女儿，在无声中泪如泉涌。
    哭泣中，一个柔软的声音像是轻轻抚摸着她的心坎：
    “妈妈。”
    婆娑的泪光之中，玛琳娜看向再次睁开眼睛的女儿。
    弥赛亚眼睛里的其他颜色消失了，如今只剩下和玛琳娜一般的蔚蓝。
    “妈妈。”
    她再次呼唤道：
    “我不会离开你了。”
    玛琳娜瘫坐在地上，大哭起来，哭声中不再有恐惧和惶惑不安。
    现在，她终于找回了她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