瘴气第一日。
京城从茫然、再到惶恐、接着进入混乱。
之前在白鸦村,每个人都曾见过那飘散整个村子的神秘雾霭。
还曾在空气中,嗅到一种味道。
京畿衙门里。
“现在起,牢记我说的每一个字。”吕嫣已经集结起来了所有的衙役们,时间不等人,拖延就是人命,“尽量拿到我要你们准备的所有东西,越多越好。”
……
谢胥回到衙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场景。
所有衙役,在指挥使还没到的情况下,已经下意识自发听从吕姑娘的指挥调配。各自严谨地忙碌了起来。
毕竟,这是吕姑娘。
赵无双元彪李虎三人在旁边看得那是目瞪口呆,元彪转头问赵无双:“你不是说吕姑娘之前是代替你才被抓紧了大牢吗?”
赵无双:“……是啊。”
“为什么这些官差竟会对她言听计从?”元彪不理解,但大受震撼。
在牢里待久了,实在没见过这场面。
赵无双表情很是复杂。
她还记得自己被全程追捕,如同过街老鼠的那种日子。同样是眼前这一群衙役,把她逼得有多惨烈,现在在吕嫣面前就有多顺服。。
“放心吧吕姑娘,我们都记住了!”
其中追她追的最凶的某衙役,竟露出了类似狗腿子的表情。
赵无双拳头都紧了,差一点就克制不住想招呼到那张脸上。
而赵无双甚至都不能表露自己的身份,那衙役疑惑地看着赵无双:“吕姑娘,你带来的这位姑娘是?”
李嫣的人皮面具在皇陵里毁了,现在的赵无双,没有人认得她。
吕嫣顿了顿道:“额她……是我的一位远房表姐。”
那衙役立刻眼露亮光,竟然朝着赵无双九十度行礼:“竟然是吕姑娘的表姐,表姐好!”
赵无双:“……哼!”
真是没脸没皮的狗腿子。
衙役心道,不愧是吕姑娘的姐,果然高冷。
“你们在干什么?”
身后传来一声冷冷的话语。
正在院内的衙役们一转身,看到了一身风尘、面色冷峻的指挥使大人。
“指挥使!”
那一刻,谢胥竟然从这些衙役们的眼中,看到了几许类似水光的东西。
有几个衙役眼圈红了。
谢胥捏住了手掌心,他自诩也是个冷心冷肺的一个人,此时也是克制着情绪,走向了吕嫣。
他露出了袖中的圣旨。
“陛下已经下了圣旨,要求三日内务必拿出治理瘴气的方法。”
三日?所有人都惊了,这怎么够?
“三日,”只有吕嫣半晌喃喃念叨了一句,她抬头看了一眼黑沉沉的天,半晌说了句,“够了。”
毕竟最多也就三天,若毒瘴不除,人也该没了。
谢胥视线凝在她脸上,“你吩咐了衙役们什么?”
“让他们准备一些必要的东西。”吕嫣说道,顺便指了指谢胥手里的圣旨,“这圣旨能让全城都听你调配吗?”
吕嫣需要的东西,光靠京畿衙门的衙役们远远不够。
所以谢胥进宫求圣旨不只是为了保命,更是必要的操作。
谢胥眯起了眼睛:“你需要谁的配合?”
吕嫣看着他,京城六部,各个部门,全都要。
通政司内,邓九公看到谢胥的时候,都快撅过去了,“你、你、你竟然活着从皇陵出来了?!”
不仅活着出来了,圣君还下旨让他治理京师瘴气。
邓九公后槽牙都快咬碎了,他看谢胥的眼神喷火,心头的不平衡和愤怒已经快压不住了。
凭什么,这么个小白脸会这么好命。
谢胥上前,靠近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如果被圣君知道,你不仅让凶手混进了绣衣使之中,甚至还中途故意知情不报,你觉得你会是什么下场?”
邓九公一瞬间汗毛竖起,脸都绿了。
被替换的绣衣使陆江,死在无人小巷,尸体却被神秘清理,陆江的家人更是一夜失踪。
这些事情,邓九公自以为做的神不知鬼不觉。
而谢胥不过早上刚回来,怎么就知道得这么清楚?
谢胥似乎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仿佛同僚之间的和颜悦色:“九公最好立刻放了那位绣衣使的家人,如今圣君为了瘴气之事焦心如焚,九公最好还是不要在此时多生事端。”
邓九公浑身发颤,却是不敢说一个字。
圣君要求全京城上下,都听谢胥指挥,那自然也包括通政司。
“你我同朝为官,有同袍之情,如若九公愿意携通政司一同助我,等到瘴气一除,想必到时候圣君也会记九公一份功劳。”
谢胥打一巴掌送一颗甜枣,所谓将功抵过,正是这个意思。
而谢胥这句“同袍之情”的讥讽,算是还给了邓九公,当初在生死票一事上,邓九公落井下石,还假惺惺说什么同袍之情,现在他算是知道,什么是风水轮流转了。
绣衣使们也拿到了一份吕嫣要求准备的材料清单,而其中有些材料,也只有他们这种身份才能搞到手。
石灰粉,吕嫣需要大量的石灰粉。
石灰粉是工部最常用到的建筑材料,谢胥不明白为什么治理瘴气需要用到石灰粉,但是他什么也没说,他只有无条件相信吕嫣。
除了石灰粉,吕嫣还吩咐衙役去药铺和医馆里,买走了大量的雄黄和冰片,衙役回来说道:
“许多百姓都在药铺哄抢、买了许多艾草和菖蒲等祛除瘴气的东西!”
这些都是端午节气的时候,百姓常用的五毒消除法。说明百姓们已经开始恐慌了。
吕嫣沉着脸:“这些东西应对现在的毒瘴没有作用。”
反而百姓频繁外出,吸入过多瘴气,还会加重中毒的症状。
“让官兵出动,严令禁止百姓这三日随意出门,务必闭户在家。”
减少流动,是隔绝瘴气最重要的一步。百姓乱窜不仅会危害自己,还会危害其他的公共区域,比如酒楼、商铺。
谢胥想了想:“这件事办起来也不难。”京城最不缺的就是兵。
“还有最重要的一样东西,”吕嫣深吸了口气,“在城西五里处,我几年前,买下了一片田庄。我让那里的佃农,替我种了许多‘黄花蒿’。”
神农本草经里记载,名草蒿,别名青蒿。
谁也不知道吕嫣还曾买过田庄,而且竟然还提前种了东西。
——
等郑九带着人到了吕嫣所说的田庄,一眼望去,才知道吕嫣说的种了一些青蒿,到底是多么庞大的一片。
“这么多……全部带回去?”
吕嫣买这处田庄,也是借着别人的名义买的,她把这一片地方隐藏的很好,好到就连种地的佃农,都不知道自己这些东西是给谁种的。
但是,郑九他们带来了田契。
吕姑娘居然有这么大的产业,到底何来的钱。
突然,郑九就想起了皇陵里,那无数的奇珍异宝。顿时他沉默了。
吕嫣很看重这些青蒿,所以让郑九亲自来了,让这些佃农帮忙一起,分批次把青蒿运回城内。
“那些已经中毒昏迷的百姓,需要治疗他们。”
而这些青蒿,就是特效药。
“我们从未见过这种植物,这真的是药吗?”或许曾经在哪个乡间小路上见过,但根本不会注意。
吕嫣说道:“把这东西熬煮三个时辰,必须高温蒸淬,然后平均分给各户百姓。”
谢胥皱眉:“直接把东西分给他们,让他们自行熬煮不行吗?”
“不行,”吕嫣斩钉截铁说道,“最好煮好之后,让官兵在街头,让每家每户,严格按照户号领取,只限一碗,不得多领。”
郑九他们不理解了:“既然吕姑娘说是特效药,为何还要多加限制?”
他们采回来的数量巨大,完全够百姓用了。
吕嫣这么做,不是因为青蒿不够,她沉默半晌说道:“轻易得到的东西,人们不会珍惜。”
真的把青蒿随便分给百姓们,他们会不会按照要求熬煮还两说,一旦不能发挥药的效力,不仅不能救人,还会害人。
“让官兵严格分发,会让他们相信,这药真有奇效。”
很多时候,治病救人,比病本身更需要治的,更是人的那颗多疑的心。
谢胥望着吕嫣,眼眸闪动:“按吕姑娘的吩咐做。”
郑九他们立刻忙活起来,架起了大锅,开始熬煮青蒿。
内院忙活,外面街道上,楚十三他们几个被分配来街道干活,两人除了蒙着面巾,鼻孔中还被塞了两团棉片。
吕嫣给这些干活的衙役们特制了“专业鼻塞”,里面就加入了雄黄和苍术粉,塞入鼻中,吸一口,能让他们随时保持清醒。
“吕姑娘吩咐我们把这些石灰全部铺在地面上,到底是干什么?”
“甭管那么多,照吕姑娘说的做就是。”
几百名官兵分散在京城各个主干道,在地面上铺了厚厚的石灰粉。许多百姓只敢从自家窗户望上一眼,根本不知道这是在干什么。
“这些官差是不是疯了?”
瘴气四散,朝廷不想办法保护民众,让这些官差在街上铺什么东西?
“不会是想把我们埋了吧?”百姓脸色发白。
从前疫病扩散的时候,曾经发生过,把患病的百姓拉去填埋的事情。
这些官府为了保护自己,什么都干得出来。
“如果是那样,跟他们拼了……”
这时外面有人快马疾行,马上的人一身官差服,竟是冯十五!
“指挥使!”
当冯十五在衙门内见到谢胥的时候,扑通一下就跪下了。
仅是一天一夜未见,冯十五就像是一下苍老了。果然这世上没有谁能承受太过黑暗的东西。
书房内,谢胥盯着冯十五的脸,听他说着之前的惊悚见闻。
“你说他扮成了我的样子……”谢胥的脸上,也是充斥着惊愕。
冯十五眼里几乎压着劫后余生的泪花:“属下还是认出来了,他和指挥使,仍是完全不同。”
两人的眼神,就是天差地别。
所以吕嫣一直说,人皮面具是骗不了亲近熟悉的人的。
谢胥放在桌面上的手,不禁微微捏紧了。
他想起吕嫣在皇陵中就反问过他的那句话,为什么师父一定要你下来。
谢胥明白了,因为“他”要变成“他”。——
多么恶心,多么阴毒。
想到那人曾顶着自己的脸,谢胥绷不住了。
冯十五这才从怀中,将自己拼老命搜查到的资料,拿了出来。这就是兔头人想要的,到了他手里,想必就是永远没机会重见天日了。
冯十五把那李宅的资料,交给了谢胥。
“属下还找到一个瞎眼乞丐。”
是当年的知情人。
瞎眼乞丐不仅是当年皇陵的画师,更是李氏宅院发生的那一切的知情人。
谢胥翻开这些尘封的资料,看到上面记录的宅子,还有易了几手的主人的资料。
当看着那个叫李建安的名字,他久久没有出声。
终于,这吕氏李氏之谜,总算有了一个答案。竟然,是这样。
“两个夫人,白天夜晚。”原来,是这样。
对于谢胥,这已经不算聊斋谜团了,自然也明白那恐怖的隐喻背后,是什么更恐怖的真相。
这故事中的两个夫人,全都是可怜人。都为了成全那唯一一个,贵人。
“那乞丐画师现在何处?”谢胥终于问。
冯十五面色有些不情愿:“属下本想带他来衙门,可是他一听说是来官衙,就死也不愿意来……”
乞丐那恐惧的样子,明显是不信任任何官府。
谢胥闻言眸内幽然起来,想也明白,曾经那些年,贵人把持天下众生,凌驾万民之上,所带来的恐怖阴影,怎么会那么容易散去。
“他在京城活了这么多年,实在是不可思议。”
这话是谢胥说的,他看着冯十五,显然也觉得这么重要一个人证,怎么可能活到如今,还顺利被冯十五找到了。
有些太顺利了。
冯十五也哑然,他想起花屠夫说的,在他发现乞丐并介入保护之前,乞丐独自活了这么多年,就连他都想不通这其中关节。
“但是,这的确是一件好事。”谢胥见冯十五半晌不说话,眼眸闪烁,接了这一句。
有人证出现当然是天大好事,甚至谢胥之前都没指望过能找到活人当证明。
能从那些积灰腐朽的旧案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的资料,已经是他以为的最好的结果了。
可冯十五带回来的,远超他预期。
谢胥手指习惯性叩击着桌面:“所以那乞丐,现在所待的地方,算是很安全?”
冯十五正要说话,谢胥抬起手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原本冯十五下意识想把花屠夫的住址说出来,突然见此情景,冯十五立刻止住了话头,转而硬生生点了点头。
那个花屠夫,一看就武艺高强,而且瞎乞丐只信任他。
“那就好,”谢胥严肃说道,“现在毒瘴蔓延,他如果真的来衙门,反而未必安全。”
冯十五终于还是说道:“那个保护瞎乞丐的人,他似乎是……吕姑娘的人。”
总觉得这一点,还是应该告诉指挥使知道。
谢胥闻言,面色有片刻的停顿,但到底没有露出太大的惊讶之色。他颔首道:“我知道了,那就更值得信任了。”
让他暂时保护重要人证瞎乞丐,也算是帮了大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