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三章 雪势疾
作者:多汁多水   浊世神行录最新章节     
    这场被记录在云响州史典中的“碧方峰会”在开幕的第一天,只讨论了一个议题。

    那就是:要不要打菩提残部,要不要阻止逆星落继续扩散?

    可能会有看官说了:“这他娘的不是废话么?穿鞋之前还先得给鞋做做心理工作是吧?

    这您就不懂了,类似这种顶级会议大多都是在全部流程结束之后,才会对外发表最终讨论结果和新政策的…你永远都不会知道大人物们动辄聚上十天半个月时都在聊些什么。

    第一日,天师没来,太后没来,崇亲王只派了个秘书蹲在角落里旁听。作为内部人士我只能悄悄透露一点…那就是初日与会的大多都是各地的基层小帮派,也就是真正希望能过上安稳日子的那一群地方代表团。

    他们讨论一整天得出的结果是:待定。

    废他娘的话,双源四大世家五山联盟一个都没来,崇亲王的小秘书只会“对对对是是是,好的我会在整理完毕之后进行上报”等等公式台词,他们能干啥?靠唾沫淹死蒙世国么?

    划划水啦。

    第二天则是五山联盟高层的内部会议,由威望最高年岁最长的大山主贺谏主持。五位宗门领袖各自携亲信长老与亲传弟子与会,力求能够开诚布公地聊点结果出来。

    “杨少侠,半年修行倒是添了三分英气,真是后生可畏啊!”许久未见的胖子山主王杰云还是那套金钱纹的丝缎员外服,肚子还是那个大肚子:“来,这个你拿去。莫要让背后风言戳我猎脊山的脊梁骨,说我们净传残本…”

    杨御成接过王山主递来的《猎脊十传诀:内部参考版本》,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哎呀呀,王师叔,这合适吗?”

    “格老子的,这就成王师叔了?”王杰云抚着肚皮笑骂道:“这本只是内门弟子的通用教材,再往高了来就多是些个人风采浓重的不传之秘了…想来你也看不上别人的绝活。”

    “哪能呢?真要是能练得跟您家剑侍一般潇洒俊逸,我还是会想研究研究的。”杨御成嘻笑着跟王山主身后的朱池韧点头致意。

    呵,这位就差把“滴水不露”四个大字印到自己脸上的红衣剑侍,在暗中杀人的时候又怎么会大摇大摆地使用自家功法呢?

    不过我本来也没打算指正你或者借题发挥,这点小动作是真的没啥可讨论的。

    “就连我这样的小屁孩都知道,当下情势大伙应该齐头并进共度难关…世事纷扰,何人能说清谁对谁错呢?”杨御成叹了口气将秘籍收入怀中:“谋杀?反杀?无所谓了。你杀了一个,我杀了九个…有的时候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多谢理解,杨兄。”朱池韧和煦笑道:“也许我们可以借此机会重新认识一下彼此。”

    “战场上见吧,我这人不太习惯用嘴说话。”杨御成耸肩,没有接茬。

    “这就要看诸位师尊讨论的结果了,我只是个做事的人,眼中只有任务。”朱池韧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给摘了出去。

    “你这条红毛卷尾巴狗,我想我们确实重新认识到彼此的长处了。”杨御成温和回应道。

    “哈哈,真不错,都让我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了。”王杰云笑着拍了拍两人的肩膀:“你别多想,我把长老会忽悠了一圈,再传你这些不过是为了宗门发展…无论事态如何,我们这些研究武功修行的闲汉,说破天了也只不过是群手艺人。”

    “我爷爷当时跟飞仙打架的时候,有用过插芊步么?”杨御成挑眉问道。

    “有,杨尊王剑法凌厉,贺仙尊步法轻灵。两人激斗数日难分胜负…这才有了现在的大山清剑与插芊步,这才有了你们…插芊七子。”王杰云点了点头,沉稳答道:

    “如你所言,世事难料。但仅凭残篇就能自行领悟出镇崖步的你,就是证明我们曾经存在过的最佳载体…也是新时代的路标。”

    “好,若有朝一日,桃前李下把酒言欢…我没准会帮你们改进一下技术的。”杨御成笑了笑:“当然,得看我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

    “你说得太重了,朱剑侍只是巡游归来,还没习惯云响州的氛围而已。”

    瞥眼观瞧,有白衣女子轻缓行来。

    观霞山中人不论男女皆是英气十足,想来铁君子座下也教不出什么奸佞佝偻之辈。

    这女子梳着规矩的游侠发髻,既不像吴茜寻那样贵气招摇,也没有陈西雯那般大气内敛,不媚自窈窕。

    观霞山铁君子门下首席,“英天枪”夏心禅…没错,碧方夏家的夏。

    “夏师姐,这几日承蒙你照顾了。”杨御成规规矩矩地作揖行礼道。

    “住得开心就好,我还得感谢你没把血溅到我家院墙上呢。”夏心禅微笑回礼,接着转向走路带风的吴聆,静立一旁不再多言。

    “拿着吧。”先前已经打过招呼,作为除了自家师尊之外最为熟悉的五山山主,杨御成跟吴龄其实根本没啥需要多聊的。

    接下对方随手丢来的《激流元君志》真本,杨御成深躬至地,无言拜谢。

    该谈的都谈过了。

    “杨少侠,诚如你所言,现在咱们真的是自家人了。”脸上那道可怖的疤痕为金湍山主祁奉辉添了几分江湖烟雨气…但光有气质是不够的,身边的精锐与长老随便拎出来一个修为都比他高出五六圈,可想而知他这半年混得有多难了。

    “再进一步就是朋友了。”杨御成眨了眨眼。

    “我是把你当朋友的。”祁奉辉咧嘴道。

    “我也是。”两人握手,相视一笑。

    “都是些水里的路子,你若觉得有趣便随意翻翻吧。”祁奉辉掏出一本封皮崭新的册子塞到杨御成怀里:“就当是迟来的寿礼了。”

    《十二路三支辨脉经》,有水而不提水…我还以为会是本海上求生指南呢。

    “无以为报,祁山主。”杨御成郑重施礼,却被祁奉辉微笑着托起来了。

    对视半刻,两相无言。他还依稀记得半年前那位血气方刚,所行之事只为讨一口气的明眸少年…但现在为了责任,你选择了妥协,选择了不再去走那条靠人力无法攀登的险境。

    这就是这世道,要么吃人,要么削掉自己的棱角顺应大势。

    你从那道疤痕中领悟出来的…是警示么?那道血痕尚且徜徉在你心底么?

    我看不出来了,你成长了。

    成长到足以担得起山主之名了。

    对话结束,杨御成转身朝已在不远处等候多时的玉鸣山主徐复迎拱手致礼。

    “你仍活着,云响州就仍有希望。”徐复迎疲惫地笑了笑,走上前来将本门压箱底的《玉鸣视云图》交到杨御成手中,犹豫一阵方才抬起头来轻声说道:

    “你可能还不知晓成为飞仙的意义所在…那不只是插芊山中的一项职位,也是我们…整个云响州的骄傲。但,命运总是会…”

    “与命运无关。”杨御成直视着徐复迎的双眼:“人引出的结果不能归咎为命运…而有些事,就算没人叫我去做,我也会做。”

    “抱歉,杨少侠,我…”徐复迎叹了口气。

    “没关系的,徐山主。”杨御成拍了拍他的肩膀:“洛极乾绝非仅靠人情与利益就能请来的街头小厮,他相信你,那么我就不会再做过多纠缠…也许将来哪天你可以教教我怎样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飞仙呢。”

    “我不能。”徐复迎苦笑着抓过杨御成的手用力握紧,接着转身协同长老亲随走向了大会预先给自家安排好的位置。

    杨御成在心中叹了口气。

    四山诸人落座,位于首席的大山主贺谏睁开了惺忪的睡眼,平淡地环视了一圈周围那些无比熟悉的老面孔。

    忆当年,个个都是热血难凉,一猛子扎出去拉都拉不回来的主…真是岁月催人老啊。

    “还有什么要谈的么?”他将木纹宝剑往身前长桌上轻轻一拍,眼中满是黯淡惆怅,却又好像是在凝视着悠扬远方。

    “观霞山不动,但心禅会带领一支三人小队参与相关工作。”吴龄平淡说道。

    “猎脊山不动,由门下剑侍朱池韧带队跟进官方的决策与布置。”王杰云垂眉道。

    “玉鸣山不动,锦园县是进出墟螺诸领的要地。我们会派人布防阻击,严阵以待。”徐复迎强打精神,言语之间颇为公式化。

    “金湍山不动,本阵与预计的交战地点距离过远,而且近日无想海贼又起作乱之势…不可让他们趁了空档。”祁奉辉闭目念着长老们交给他的演讲文稿,宛若一台报幕机器。

    贺谏点了点头,抬眼瞧向杨御成。

    “插芊山,动。”杨御成翻身跃起踩到桌上,笑着环视了一圈死气沉沉的五山众人:“但只动飞仙一人,其他人都可以回去洗洗睡了…你们这群胆小如鼠的猪猡痢犬之辈,就这么抱着你们的无上成就和远大志向虚度余生去吧。”

    确实没什么可谈的。

    众人无言。

    杨御成不动声色地回望了一眼贺谏,接着一脚踹翻脚下长桌,挥袖仰天,迈着无比桀骜不屈的步伐愤然向堂外走去。

    众人依旧无言。

    你们这帮家伙打架可能在行,但戏演得真的很烂…给你们搭戏真是太考验我的演技了。

    转身拐进偏房小路的杨御成紧皱眉头,脚下步幅不断加大。

    太聪明了,这群老东西真是太精了。

    这几本沉甸甸的绝世秘籍都是他们宗门中的不传秘宝…就算里面夹了几张奇怪的小纸条,或者添了几颗醒目的红字,非五山中人拿到手里也不可随意翻看检查。

    至于功法之外的附加内容,光看他们的眼神我都能猜出个大概了。

    走,速走。

    离开云响州,不要回来。

    徐复迎做得更绝,他直接在两掌接触时,把直通雨落的简易传送石交给我了…

    旅馆中的凶杀案…在我看来最不起眼的一件小事,竟然是捅破窗户纸的那根小树枝。难怪它会这般诡异,这般难解前因后果。

    云响州的这堆破事,简直比天道摇篮里的纷乱景象还要让人头疼。

    可恶,还来得及吗?我错过太多东西了。魔教狩令背后的支持者,暗中统合菩提残部的纵横家,到访过碧方外围的苏知仁…

    我本以为这只是人与人之间的权力斗争,所谓的赤目上人也不过是头可以按部位结算功绩的巨大野兽…但我错了,我下意识地将理智者与疯狂者划分成了两派对垒的势力…

    善恶黑白本为一体,人亦如是。

    云响乱局,因我而起。

    我是胜者的奖励。

    颜彻提醒过我,木鱼僧提醒过我,寻香提醒过我…我却卡在了自己的思维死胡同里,从未想过自己竟是棋盘边上的赌注。

    并非“云响地下埋着什么东西”,而是“云响建立在什么东西之上”…

    赤目上人…就是云响州本身。祂苏醒了,就像七十年前,就像十八年前…祂咆哮着,嘶吼着向居住在身上的房客们索取祭品。

    而作为祭品的我,多方博弈之中最波澜不惊的那个风暴点…有些事是我绝对不能知晓的,现在…他们要开始执行强制措施了。

    五山联盟,保不住我了。

    还来得及吗?还有时间吗?

    啪嗒…脚步戛然而止,雪势愈发汹涌。

    偏院后门,众甲士单膝跪地,手持长戈,明晃甲片映天光,杀意直冲云霄。

    前任丞相赵絮仇,现任丞相李成诗,还有一排排派驻云响的文官武官。

    仿佛天下一切矛盾的结合体,雷行王朝四字的具象化…他们安安静静地立在院口,阖目躬身一语不发,肩头积雪三寸。

    因为他们并不是这场默剧的主角。

    抬眼,握拳,深吸气。

    我承认我之前把大人物们都描述得过于“平淡”了,以至于当他们真的在该出现的时候出现在你面前时,反而会让你感觉无所适从。

    好好看着吧,孩子。

    左有天师陈惜命,白衣镌云海。

    右有太后韩霜程,金缕紫雷纹。

    世界,天下,此刻就站在你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