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头黑色的短发被深蓝色的额带束得立在头顶，蓄着小胡子；双眼的线条颜色深到像是化了浓妆。

    最显眼的，却是他那一双红瞳。

    此时，他正坐在钟楼的石阶上，右手撑在膝上托腮，一副思忖的模样。

    过往的行人中，有些注意到了他的瞳色，皆有些吃惊地躲闪着视线加快了脚步。

    从他抵达第十七，已有一年了。

    在第十四时，虽然他并不认识maksim和andrea，两人还是在光河上一眼就识出了他的身份。

    是他们，劝那个名叫dawson的人，不要抹去他的记忆。

    他的记忆是什么呢。

    先祖狩猎垦荒、王朝更替、咒术和文明、弥天灭顶的黑焰

    一切过往云烟。

    他好不容易理解了，自己是在来到第十七的路上迷路；而第十四被摧毁，已经是两千多年前的事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延续的记忆让他觉得活了太久太久，他对家乡的毁灭并没有什么感情波动，似乎觉得既然死了，就死了吧。

    可是，那个叫dawson的，却提出，他的计划，也许可以帮自己复仇。

    复仇？！

    复仇！

    没来由的，他觉得自己的动机像等待火种的干草般陡然被点燃。

    这和dawson有没有施恩于自己，恐怕无关。

    只不过，现在他在这里等待的原因，倒和那件事脱不了关系。

    maksim和andrea告诉他午时在这里等着，具体的事项会在几人见面时再做交接。

    一个穿着白衣的银发小鬼走了过来，爬到了他坐的石阶上，也坐了下来。

    接着，也学着他的样子，把右手支在膝上，以手托腮。

    那小鬼坐在他左侧，可他的右眼被厚厚的额发遮着，vincent看不到他的表情。

    从他的半脸上看来，这傢伙似乎有点阴郁。

    小鬼好像注意到了他的视线，猛地回过头来。两个人的目光对在了一起。

    那小鬼的左眼是黑色的。

    果然是一张阴郁的臭脸啊——vincent不禁心想。

    不知道为什么，银发小鬼并没有因为看到vincent吓人的红瞳而移开视线。这对刚刚在第十七呆了一年的vincent有些少见。

    结果，两人就这样对视了良久。

    「嗯？你们都见过了吗？」maksim的声音从vincent头顶传来，吓了他一跳。

    「搞搞什么鬼。」他从石阶上跳了起来，望向朝他开口的人。

    maksim戴着一顶宽沿帽，阴影刚刚好掩盖了他的瞳色；在他身后跟着andrea——后者倒似乎完全没有掩盖眼睛的意思，盯着vincent笑得一脸灿烂。

    注意到andrea的表情，maksim低声说道，「小鬼，等一下回第十六要小心被人看到眼睛。」

    「max好烦啊。」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提醒，andrea眯起了双眼，「知道啦～」

    「你说『见过』是指」vincent并没有理会两个人的谈话，直截了当地向maksim反问道。

    后者朝着地上那个银发小鬼努了努嘴，「这就是edmund大人。」

    maksim顿了顿才吐出「大人」两个字，似乎还有些不情愿。

    vincent自始至终大睁着眼睛，这会儿目光正转回名叫「edmund」的银发小鬼身上。

    「总之，dawson大人需要你帮忙的事，就是照料一下这个孩子。他是dawson大人的徒弟不过dawson大人拿他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maksim有些漫不经心地说着，「只不过，这孩子的兄长killov公爵和dawson大人本人都常有内廷事务在身，所以需要有人帮忙训练和看管一下。」

    「喂喂，我答应了帮忙，可是做保姆这种事」vincent烦躁地抬起了左手试图和maksim理论。

    「哎呀～怎么说vincent也是受了dawson大人的恩惠呐～」maksim还没有开口，andrea就笑嘻嘻地这么说道，「这么点小事都要讨价还价，是不是有点丢蛮荒神的脸呐～」

    「我」vincent张口结舌，转眼又看了看那银发小鬼——后者已经转过头并不看几人，好像他们正在谈论的事都和自己无关。

    vincent垮了垮肩，一副「真是败给你们了」的模样。

    「我做就是了。」

    ****

    vincent记得，他和eddie最初的相处并不愉快。

    eddie总是一张阴郁的臭脸；额发永远遮盖了一半的脸，让人想不明白他是怎么在训练时看到前方的。

    除此之外，他也极少说话。

    这让天性轻佻胡来的vincent十分郁闷。

    每每和他练习剑道，他都故意十分严苛，把eddie打到站不起来为止。

    偏偏eddie极不服输：每次修行时，明明已经到极限了，还是一次又一次地爬起来继续向vincent发动攻击。

    这并没让vincent对他产生好感：恰恰相反，他越是这样沈闷而倔强，vincent就越想要把他揍哭。

    ——这就不得不提到他当时觉得奇怪的另一件事：

    明明是小鬼的模样，eddie甚至是在受了重伤时，也并不呻吟或哭泣。

    唯一一次，vincent看到他似乎因恐惧而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时，是有一次修行结束后dawson亲自来接他。

    ——eddie躲躲闪闪地，几乎想要藏在他身后。

    vincent不知道eddie的情绪到底是事出何因，可有一件事他却清楚地有了自己的判断：

    孩子对于父亲，是不应该有这样的恐惧的。

    dawson和eddie，和「父子般的师徒」，风马牛不相及。

    ****

    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点喜欢那小子的？

    好像也就是他这样做「保姆」的第十个年头。

    说起来，他那时候也都没有觉得奇怪，这个孩子用了很久的时间成长。

    十年过去，他仍然是个小鬼头的模样。

    第十七的意识，虽然对「蛮荒神」有所耳闻，但红瞳并不是蛮荒神所独有的。

    所幸如此，天性放浪恣肆的vincent倒是颇交到了些狐朋狗友。

    那日原本和eddie约好申时开始修行，这小鬼却莫名其妙地在未时出现，并且找到了vincent喝酒的酒馆。

    他的朋友们见eddie只是个小鬼的样貌，拿酒逗他，

    vincent原想阻止，却谁想，他一声不吭地就这样喝掉了半盅酒。

    稍后的修行中，他的表现倒是有些好笑——那笑容也好，动作也罢，好像都是从vincent那里抄来的一般。

    练到一半，vincent实在忍俊不禁，只得叫停。

    「傻小子，你该不是喝醉了吧？」

    「你叫谁傻小子？！我看你才是喝醉了——今天我已经击中你十六次了！」

    是了，第十七次被他击中，他躺在地上捧腹大笑起来，笑出了眼泪。

    ——原来，这个小混蛋也有开朗的一面。真好啊。

    ****

    当vincent终于经神格竞夺进入内廷，他已不知不觉与eddie相处了二十年有余。

    他还是个小鬼的模样。

    只不过，比起最初那个阴郁的小毛孩，现在的eddie倒是完全带上了vincent的气质。

    会开朗地大笑，

    会挑衅捣蛋，

    会在练习时偷袭，

    也会夸下海口。

    唯一不变的，也许就是每每看到dawson时，他眼底的畏惧和求饶。

    vincent和eddie被告知，在前者进入内廷后，因为计划施行的原因，二人最好不要再有表面的私人牵扯，以免彼此牵连。

    虽然表面是小鬼，eddie当然懂这其中的意思。

    vincent走时，他大概是想拥抱他一下吧。

    结果，他的身高，却只够抱住了他的腿。

    vincent有些想笑，可心却融化了一瞬。

    ****

    后来的时日呢，vincent看着当初的小鬼变成了少年的模样，进入了内廷。

    自己虽然渐渐服从于内廷的繁文缛节，可那他口中的「傻小子」，依然我行我素，放浪形骸。

    ——简直就像第二个自己。

    不能接近他，只听说他因他那肆无忌惮的个性广结益友，却也因为同样的原因树敌无数。

    vincent莫名觉得骄傲，就像——那小鬼是自己的孩子一样。

    也正因如此，听说他被处死时，无能无力的他才觉得无比痛心；

    也正因如此，dawson要他摆平一个可能危及eddie性命的第十六的人类，他慨然领命。

    ****

    也不知道是不是将一切都看在眼里，dawson才会安排他照顾和eddie如出一辙的津泽。

    第十六的eddie消失之后，每每与津泽在修行场上相见，后者的一举一动都提醒着vincent，eddie其实——就活在他身上。

    为随着两人进入内廷，虽然夸张地抱怨着，vincent眼中，走在他前方的，并不仅仅是两个彼此怜惜才走在了一起的年轻人，而是两个孩子——

    他曾经照顾过的孩子。

    他似乎能看见那个银发白衣的小鬼，

    那个金发寡言的女孩，

    ——他们都成长了，

    变得很强大；

    他眼底再无畏惧，

    而她心中再无迷惘。

    ****

    ——只有确定了为什么想要活着，

    才会明白，

    什么值得

    为之献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