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鱼岛上来了个丑女人。
她的脸上有一块蓝色的疤痕,被村民们看到的时候,她正游着泳,从剑鱼岛西边的沙滩爬上岸。
丑女人说,她是虬龙岛大祭司何不乐的女儿,来找剑鱼岛的大祭司劳不思。
剑鱼岛的守卫们火速把丑女人抓了起来,因为剑鱼岛的大祭司不叫劳不思,而是叫劳五思。
丑女人想明白了,原来劳不思是虬龙岛的何大祭司对剑鱼岛大祭司的黑称。
但这点波折无关紧要,反倒让她的谋划更顺利地达成了,因为她从一开始就想着如何接近这位劳大祭司。
劳五思的宫殿在剑鱼岛的中心地带,说是宫殿,其实只是一栋五层见高的水泥房屋,外立面贴着金色的瓷砖。
丑女人被守卫押解到宫殿时,劳五思正从藤椅上缓缓睁开眼睛,把脚边的侍女踢开到一边。
为了看清来人,劳五思的身子向前微倾,肚子上的肥肉颤动着,然后又很快松懈下来。
“你长得的确和西北角的那只鹌鹑有几分相似,你是他的第几个女儿?”
丑女人知道,“西北角的那只鹌鹑”指的是何不乐大祭司,何大祭司身材短小,为人又过于谨慎,鹌鹑一词对他而言无疑是贴合的比喻。
“回劳大祭司的话,我是何大祭司的第十二房夫人所生,名为何小鱼。”
劳五思点点头,身子朝藤椅后面又瘫回去:
“你既然的确是何不乐的女儿,那我便不追究你的污蔑之名了。”
“所以,何小女来我这剑鱼岛所为何事?”
何小鱼朝着劳五思鞠了一躬,说道:
“我来献宝。”
劳五思身形一顿,肥胖的脸颊里,眼珠子提溜地转了两圈:
“你是从虬龙岛逃出来的?”
何小鱼露出一个凄惨的笑容:
“劳大祭司猜的不错,我被父亲抛弃了,只因为我看到了他的宝贝。”
失重感转瞬而至,何小鱼感觉自己的双手双脚都使不上力气,整个人的身体在这一瞬间浮空,一直浮空到天花板下方。
“你敢孤身一人来到我岛上,勇气可嘉。”
“但你又怎么确定,我会因为这件宝贝跟何大祭司为敌呢?”
窒息感逐渐从胸腔涌起,何小鱼感觉自己有一些缺氧:
“你会的,那是能够限制仙官的定身石。”
“在哪里?”
“在我的……左边衣服内衬……”
何小鱼的话还没讲完,衣服已经撕裂开来,鸡蛋大小的粗糙石头被无法观测的力量牵引着,朝藤椅上的劳五思飞过去。
何小鱼身上的束缚感也在这一瞬间被解除,整个人重重地摔倒在了地板上。
何小鱼听见腿上传来闷响。
右腿骨折了。
倒吸一口凉气,她紧咬着牙关,让自己不至于因疼痛而出声。
不过没人在意,所有人都在看着那颗浮空的石头。
“通体有孔,探查之力进入其中似泥牛入海,不错,确实是定身石。”
石头离劳五思越来越近,劳大祭司把石头接到手中端详。
见劳五思把石头拿在手中把玩,何小鱼强忍着疼痛又一次开口:
“还请劳大祭司明鉴,这颗定身石可不是一般的定身石,它的表面有数字奇迹组织的刻印,以纳米级工艺在定身石上雕刻出回路。”
不料劳五思却嗤笑起来:
“我身居祭司之位三十三年,见过的奇珍异宝不计其数,哪里需要一介女娃插嘴?”
何小鱼又一次感受到身上的失重感,伴随着巨大的眩晕冲击,她感觉自己被狠狠地摔到了宫殿南边的墙壁上。
肋骨断了几根,脚踝也骨裂了。
惨叫声从何小鱼的口中发出,这一次她实在无法忍受。
但这样的惨叫却让劳五思很是受用,他眯起眼睛,脸上的横肉抖动着,很是陶醉。
手里的石头被他举过鼻梁,放在眼前仔细端详。
劳五思心中暗想:的确如这何小鱼所说,这石头表面有着极难察觉的细纹。
但,就在劳五思这样想的时候,异变突生。
那些不易察觉的细纹在电光石火之间,瞬间生出了白肉来,白肉从石头上一层层地向外翻涌,只零点一秒的功夫,劳五思便看到了一张对着自己似笑非笑的脸。
而后是伸到脑后,环抱住自己脖颈的强劲手臂。
咔吧。
劳五思死了,脖颈处的断口整齐。
而他的头颅,则被突然出现的那个男人环抱着,殷红的色彩染上他的长袍。
“我的名字叫,周游。”
“现在我要收编剑鱼岛,谁赞成?谁反对?”
劳五思的头颅被扔到大厅的中央,全场鸦雀无声。
……
剑鱼岛的收编过程比周游想象的还要顺利,似乎这位劳大祭司在剑鱼岛上早就是天怒人怨的存在,并且已经被天怒人怨了三十三年,直到名为周游的救世主前来拯救剑鱼岛上的生民们于水火。
唯一有一些波折的地方是劳五思的私人亲卫。
但在何小鱼展现出了身上覆盖着的绯红恶魔幻影之后,这些名义上效忠劳五思,实际上效忠原初教会的亲卫们,便在第一时间里就接受了大祭司职位易主的变化。
对他们而言,谁当大祭司都无所谓,他们都是大祭司的亲卫。
绯红恶魔的幻象并不是何小鱼主动展示的,当何小鱼拖着骨折的身躯,来到劳五思的头颅前,试图把它当球踢时,绯红恶魔的幻象突然又一次在何小鱼的身上显现。
何小鱼脸上的伤疤里又一次出现属于蜘蛛的六只复眼,劳五思头颅里残存的情绪力量也随着这样的幻象显化迅速被何小鱼吸食。
怒目圆瞪的劳五思碎片很快变得平静,仿佛走得没有一丝遗憾一般。
而何小鱼脸上的伤疤也从蓝色变成红色,殷红的伤疤忽明忽暗,何小鱼也不住地摇头,伸出手去悬在半空停住,想放下来,但很快又举起双手。
“你怎么了?”周游问道。
“被火烧的伤口,很痒,感觉在,长脑子。”
何小鱼的回答言简意赅,而她的双手终于忍不住开始抓挠头发与面容,直到脸上和头上都是红色的血痕。
周游目睹着这一切的发生,他对这样的变化并不吃惊,因为这就是绯红恶魔子体的进化路线。
它们寻找宿主,通过宿主的暴行近乎无本地收获它们成长所需的情绪价值,并迅速生长蜕变。
何小鱼所感受到的这种瘙痒正是绯红恶魔在她体内成长的标志。
先是瘙痒,而后是疼痛,直痛到骨髓,痛到二百零六块骨头每一块都错位。
周游这样想的时候,何小鱼一侧也在演变着。
意料之中的疼痛果然开始了,何小鱼跪倒在地,四肢都呈现不自然的扭曲。
如果是正常人,在这种四肢扭曲幅度下,恐怕已经死了。
但何小鱼只是闷哼。
不是因为她能够忍耐,而是因为这种突如其来的改变也同时在改变着她的声带结构,对她的喉腔进行了重塑。
疼痛是剧烈的,无声的,但与此同时也显得短暂。
周游以“大祭司正在与母神沟通,进行天人感应”的名义斥退了左右侍卫,而后把藤椅上的肥胖残躯推到一边,坐到劳五思的藤椅上闭目养神。
浅浅地睡了一会儿,再次醒来,何小鱼的蜕变就已经完成了。
就像蜘蛛的蜕生一样,旧的躯壳只有薄薄的一层在原地,而新生的何小鱼脸上已经没有了疤痕。
又或者说……她的浑身上下都犹如新生,已经完全抛去了旧的躯体。
“记忆还留有多少?”
周游坐在藤椅上,对着何小鱼问道。
“最近三五年的记忆几乎全部都在,但更久远的已经都忘了。”
“也不能说忘了,那些记忆也依旧在,但却像是博物馆里陈列的展品。”
“有配图,有图文,有解说,但就是不属于我。”
何小鱼说。
周游点点头,绯红恶魔子体会通过一次又一次的蜕生逐渐析出宿主的原记忆,直到属于子体的记忆被彻底边缘化,而宿主也成为足够冷漠的合格绯红恶魔。
周游把自己的长袍脱下来扔给她,虽然这件袍子已经在先前的活动中染血,但姑且可以让她先穿上衣服。
“我以为你会对我做点什么。”何小鱼说。
周游摇头,说:
“我不会和游戏里的npc发生行为。”
“我只想回家。”
淡蓝色的弧光如潮水一般在他的身后显现,原来,在之前的闭目养神期间,周游并非真正地去睡觉,而是借助这短暂的宁静又一次来到了精神空间,一边感悟思念之潮,一边借助思念之潮的力量尽可能地靠近沸腾之血。
思念之潮与沸腾之血就像两个极端,沸腾之血的力量是极端的无序与暴力,旧世界里,人类天平试图用这样的力量来为它们的组织造神,从而获得掌控世界、审判世界公平正义的武力,而思念之潮则来源于周游对于地球的思念,对于穿越之前那个普通但温馨的小家庭的感怀。
稍稍靠近沸腾之血,周游便能够感觉到自身的所有血液都在滚沸,情绪的阀门被无形的力量打开,洪水一样的暴虐感从心灵深处涌现出来;但在这个时刻,只要周游能够通过自己的自控能力,强行让自己从暴虐的情绪洪水中挣脱出来,投身到名为思念之潮的回忆旋涡之中,便能够在这种精神暴走里获得片刻的清明,直到回忆的力量消耗殆尽。
这种消耗殆尽的过程,便是之前周游进入超级加速的时间暴走里,将满船的数字人都屠杀殆尽的过程,时间只有三秒左右,但能做的事情,却是三个月乃至三年都做不成的。
而那种如升维一样的片刻清醒感,周游发现,同样也是思念之潮为自己所带来的。
因为他所思念的维度在巨大月亮世界以外,不知为何,在这样的精神暴走状态里,便成为了来自外域的观测者,自上而下地俯视自己的全部行为。
用电子游戏的概念,大概就是,从第一人称视角的角色扮演游戏,变成了全局视角的策略游戏吧。
思念与回忆带给周游新的体悟,远在地球上的小家庭,自己的父母,以及那条养了多年的老狗,又一次涌进周游的脑子里。
想回家。
但,怎么回去呢?
莫名的悲戚充满周游的内心,这种悲戚与绝望不同,悲戚之中仍然充满着正面的力量,而绝望则是纯粹的负面,如果说思念之潮是悲戚者的自我救赎,沸腾之血便是绝望者的自我毁灭,这便是二者力量来源的不同。
思念之潮是柔和的。
像那无尽的海水一样。
从周游的背后涌现,如同光相,成为周游背后的化身外显。
“你……”
何小鱼看向周游背后的虚幻潮水,而后改了口。
“您又突破了?”
周游也不回话,只是默默地把所有的浪潮都收回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目前的等级,但他明白,等级是无用的。
不只是等级,力量也是无用的。
等级,力量,权力,地位,巨大月亮世界里他能够获得的一切,对他来讲,都只不过是,谈判时无效的筹码。
他有一个计划,但在这个计划被彻底实施之前,计划不能被任何人知道。
劳五思的卧室连着宫殿的大厅,但在卧室里,周游没能从劳五思的衣柜里找到合身的衣服,那些衣服都太大,大到能穿下三个周游。
背后传来轻柔的窍门声,周游转过身去,何小鱼的手里捧着一套夹克。
“侍卫里有和您体型相似的人。”何小鱼说。
周游点点头,伸过手去想把衣服接过来。
但何小鱼却走过去,帮周游把衣服换上。
周游面色一滞,背后的淡蓝色潮水再一次显现,却显得有些虚幻,明明是无尽的海浪,但却好像是风中的残烛,轻轻一吹就可以吹散一般。
他把何小鱼恶狠狠地推开,让她退远。
思念之潮带来的光相又重新复原了。
周游明白,自己不能和这个世界里的任何人产生过密的交集。
他必须把所有人都当做工具,才能执行那个不能说的计划。
对于“那个计划”而言,周游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必须是路线上的最优解。
自己可以失败,甚至可以失败无数次,自己的每一次失败都不会影响计划的完成情况。
但……
倘若中途路线错误了,绕了远路,最终哪怕计划实现,也终究是来不及的。
……
三分钟后,周游从劳五思的卧室重新回到宫殿大厅。
他发现何小鱼跪坐在台阶下等他,而台阶上是他此前坐过的藤椅。
背后的淡蓝色光相又一次显现并波动。
周游深吸一口气,伸出双手,将自己的眼睛戳瞎。
他对着空荡荡的宫殿大厅说:
“我有一个计划。”
“这个计划会让你去死。”
“如果你愿意,就来搀我。”
“我们去虬龙岛。”
何小鱼站起身来,走到了周游的右手旁。